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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位“惟一證人”深圳朱某更是繁忙,看到我敢於與他們打官司,便立即把一直指向巴金老人的矛頭移向了我。他一邊到法院“作證”,一邊在《山西文學》上連續發表談話,有一期的醒目大標題是《余秋雨肯定是有問題》,據說這話是我的朋友魏明倫先生對他說的,一下子把他們多年來對我的所謂“歷史問題”的誣陷責任,全部栽贓到了魏明倫先生一個人頭上。

  魏明倫先生立即發表聲明表示強烈抗議,朱某不得不發表了一份承認“嚴重失實”的道歉,但一轉身又在《山西文學》上以頭版頭條“本刊特稿”的隆重方式發表他與北京那個余某的兩次對話,這兩個人給我做了一系列空前荒誕的政治結論,而且毫不掩飾地表達了對那兩個蒼老背影的推崇和依仗。看得出來,他們覺得已經完全能夠控制法庭和媒體,因此徹底地有恃無恐了,充分地享受著一次又一次勝利的狂歡。

  他們還在不斷炫耀自己的有權勢背景。例如那個朱某發表了他與原中共深圳某工業區退休書記的談話,其中他對那位書記的諂媚、奉承、吹捧、歌頌,很少有怕羞的讀者能夠讀得下去。他又借那位書記之口,歪曲書記的原意,說巴金“不得好死”,並把這四個字用在標題上。那時,正好是巴金老人在病床上度過百歲壽辰。

  聊可寬慰的是,這次他們暫時沒有對付巴金老人。我把他們朝我這邊引了一引,好讓中國讀者少看一次鞭撻百歲尊長的悽慘圖景。

  我曾請教過兩位北京的法學家:我沒有收受過所謂“豪華別墅”的寸土片瓦,他們卻在國家的官方媒體上一而再、再而三地造謠誹謗,海外媒體大量轉載,結果反而是我敗訴,他們勝訴,中國的法律就這樣了嗎?

  一位法學家說:“這可能是操作上出了問題。你有名,卻也只是一個外地的個體文人,到人生地不熟的北京來起訴政府主管的機關公務人員,也不摸一摸水淺水深……”

  另一位法學家打斷他,說:“更可能是法學觀念上的問題。不少中國法官相信了一種時髦的說法,認為中國名人不夠成熟,因此法庭應該故意容忍一些誹謗,促使名人成熟。”

  “百歲老人也不夠成熟嗎?”我問。

  他們一愣,隨即苦笑了。

  我隨即正色說了一段話 :“中國名人確實不夠成熟,但肯定要比中國法律成熟。因為在名人受難的時代,法律沒有出現。法律重新下地走路,還是改革開放之後的事。當然,比名人和法律都成熟的,是那幫人。”

  有人說,不管是為巴金老人還是為了我們自己,都不必反駁那幫人。

  美籍華人陳櫟之先生送來一副漂亮的對聯:

  清雅之口,何必駁難無稽之談;

  超世之筆,豈可描畫驅鬼之符。

  我回答說:“他們當然不是我們的文化對手,卻是我們的生活空間。”

  江汝祺教授在旁聽了一笑:“生活空間?你沒聽說大家都在進入虛擬空間嗎?假酒、假藥、假文憑、假記者層出不窮,盜版者敢於公開批判反盜版,造謠者敢於以造謠者的身份上電視,全都侃侃而談、笑容可掬。民眾已經適應他們,我們已經鬥不過他們。他們中有的人,已經升任一座城市的文藝主管。說不定,他們不久以後還會發表文章,說你的叔叔並沒有屈死在‘文革’之中,至今還活著,住在格陵蘭島你的又一套豪華別墅里……”

  “更麻煩的是巴金老人,”我接著他的口氣說,“過不了幾年,很可能有人把他算作文化大革命的領導者,否則他為什麼提出要建‘文革’博物館?”

  我們邊說邊搖頭,是啊,到那時,真實的歷史都已埋進墓地,默然無聲。他們現在已經是法庭上的“惟一證人”,傳媒間真正的“公眾人物”,城市裡的“文藝主管”,到那時,更是一言九鼎。

  倒是幾天之後的一個電話,稍稍喚回了我的一絲樂觀。

  電話里傳來年輕的聲音 :“余老師,您完全贏了!”

  一問,原來是一群大學生在某省衛星電視裡看到我的兩個被告在信口放言。學生們在電話里你一言我一語地搶著說 :“他們太掉份了。從衣著、口氣、手勢、站相、坐相,都沒法看,沒法聽。”

  下一代心中的輸贏,在生命形態上。

  這些孩子早就熱衷於虛擬空間裡的網路遊戲,但虛擬空間並不接受一切虛擬,反而能在高速變換的節奏中輕易地唾棄一切惡劣虛擬、低智虛擬、破陋虛擬,直接敏感生命的本體信號。

  “你們聽清楚他們說什麼了嗎?”我問。

  “聞到一股不好的氣味就應該立即掉頭,哪有心思去品味?”他們說。

  他們竟然覺得,一個人的“氣味”比什麼都重要。也許,事情就這麼簡單。

  下一代的這種態度,反倒有可能繞過歷史迷魂陣,直問天性、良知和審美直覺,從而留下人類最珍貴的一點東西。或許,這也可以算作歷史墓地邊的新世紀法庭?

  我們不能對下一代有太高的期許,但可以肯定,他們中的絕大部分,都不會有興趣跟著去做歷史的盜墓賊、中國的新納粹。

  這是我經歷多年考察後對中華文明整體路向建立的某種信心,廣大讀者都知道。

  就在這種一直縹緲而搖曳的“信心”中,我爸爸去世了。

  自從上次摔跤後,他很少外出走動。這天他想走走了,一手拄著拐杖,一手捧著保溫茶杯,自己悄悄地下了樓。看到牆邊黑板報上有通知,居民委員會辦公室里在開一個老年人的會,他想去聽聽,便朝那裡走去。才幾步,又摔跤了。

  這次摔跤是致命的,他再也沒有起來。

  對我而言,爸爸走的真不是時候。

  我早就想過,我們做子女的無法決定父母親走的時間,卻可以努力讓他們走得放心。這些年見到爸爸身體日漸衰弱,我總把我和妻子的真實處境瞞著他,騙得他放心。現在他一走,到了另外一個世界回頭一看,全都知道了,心情一定很壞。

  他終於知道,我這些年是在罵聲中度過每一天的,年年都成為中國文化界被罵得最多的人。

  那三個字,由祖母構建、由他裁定的我的名字,成了這片土地上什麼樣的閒夫走卒都能來咬一口、啄幾嘴,又都能以此度日的三字訣。

  爸爸一定會在冥冥中焦急地問:“他們究竟是誰?”

  我會告訴他:“這不重要。重要的是,你確確實實養育了一個比較有‘人緣’的兒子,竟有那麼多人甘願抹黑了臉為他的生命行為作註解。因此,順帶又養活了那麼多人。”

  這是普濟眾生。那就放心走吧,爸爸!我為你誦經。

  經曰:“菩提薩cuiy依般若波羅蜜多故,心無 gui礙,無槃礙故,無有恐怖,遠離顛倒夢想,究竟涅槃。”

  這就是祖母念了一輩子的《心經》。

  我把這一段的意譯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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