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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們這麼做,嚴重地干擾了我的生活和工作。我應該怎麼做?理直氣壯地當眾訓斥她們一頓?想過,但可以預想,到時候她們的話可能聽起來比我更理直氣壯。找領導反映?領導也就是勸慰幾句罷了,她們又沒有違反單位紀律,能有什麼效果?乾脆到法院打官司?這就需要搜集足夠的證據,但對傳言,任何證據都是不過硬的,至於發言,更抓不到切實的把柄。總之,我一籌莫展。

  我讀過您的不少文章,知道您對歷史和現實中的光明面和陰暗面有過深入的思考。為此想請教,面對我的處境,該怎麼辦?

  褚景麗

  回信

  景麗:

  初讀來信,我曾懷疑你是否因過敏而誇大了事實,但再讀兩遍,我大致上相信了。因為你所敘述的程序,符合嫉妒者的行為軌跡。中國社會上的很多災難,就是循著這種軌跡越來越惡化的。

  當然,由於我沒有調查,這封回信還難以輕斷具體的是非曲直,我下面要說的只是:如果你所說的全部是事實,應該怎麼辦。作為一種"假定性"的探討,如何?

  首先是基本不理。這不是膽小,不是躲避,而是拒絕進入她們的行為軌跡。如果在具體問題上與她們一一辯論,雖然可能洗刷掉某些誣陷,但從大的方向看,是順著她們的思路在走了。你現在的成績,你以前的歷史,本來是沒有任何理由成為辯論對象的,如果逐個辯論開了,等於在你自家的家園裡開闢戰場,即使小贏也是大輸。借用戰爭術語,可謂在戰術上偶有所獲,在戰略上誤入歧途。

  你一定會問,如果不理,別人相信了她們的傳言怎麼辦?請放心,只要你沒有出來和她們幹仗起來,很少有人會完全相信單方面的謠傳。即便相信了,對你的實際損害其實不大,像"文革"時期那樣憑著幾句謠傳施行政治暴力的時代,畢竟過去了。更何況,你每天創造的成績,你誠懇的笑容,你坦然的步態,都在默默之中為你正名。不正名也不要緊,一個人在名譽上保留一點冤屈的斑點,就像在食物中保留一點沒有營養的纖維素,森林中保留一點惡獸毒菌,反而是健康、大氣的標誌。你又不想做民選總統、一代教宗,不要過於在乎周圍對你的看法,而周圍其實也不會一直保持著對你的強烈興趣。即便是民選總統、一代教宗,不是也有許多人指著他們的背脊說三道四?他們好像也不在乎,依然是落落大方,從容不迫。相比之下,我們遇到的事情真算不上什麼。

  其次,你要以適當的方式,宣布與她們友誼的中止。這倒是一個原則問題,不能含糊。因為她們的謠傳之所以有某種蠱惑力,而你又特別生氣,都與她們曾是你的朋友有關,一旦明確中止,事情就會結束夾纏狀態,變得比較簡單。這種中止,光寫一封信不行,還要讓周圍較多的人知道。但是切記,不要把這種中止的宣告,變成態度激烈的吵架。一切都可以顯得很平靜,中止友誼這個決定,本身就具有很大的力量,甚至可以說,越平靜地宣告,越有力量。不要具體申述中止的理由,一申述就能引起反駁,又變成了一場辯論。

  在這個問題上,最不可取的態度是,既滿腔憤怒,又黏黏糊糊。說來說去還是朋友,她們那邊說對朋友也要揭露真相,你這邊說是朋友不應該造謠生事,旁人聽了就會想,既然是朋友間的嗦事,誰也不想管。其實事情已經到了這一步,還老掛著

  "朋友"這個詞有什麼用呢?既混淆了彼此間的是非,又玷污了人世間的友情,變成了一本越纏越亂的糊塗帳。許多老朋友終究成了罵也不是、恨也不是的爛污狀態的仇人,都與這種錯誤程序有關。相比之下,較好的做法是不談是非,先結束友誼。在友誼結束前談是非,用的是內部坐標,其實此時的"內部"已不存在;在友誼結束後談是非,用的是社會坐標,比較敞亮和公開。就友誼而言,及時地結束在該結束的時候,不僅為彼此雙方清理了友誼系統,而且也在一個範圍內為友誼這個命題恢復了名譽。

  最後一點,如果你與她們中止友誼後,她們仍不知收斂,繼續造謠生事,那麼,不到萬不得已,也不要訴諸法律。法律在名譽上能起的作用很小,而反作用則很大,不宜輕用。既然她們是你大學裡的同學,你在實在忍無可忍的時候,可以把有關情況告訴大學裡的其他同學,讓他們知道,讓他們判斷。他們也許會出來調解,那也好,使他們增加對事情的了解。這或許是能對她們產生某種心理鉗製作用的因素,因為她們既然利用老同學的關係造謠,也就不會不在乎其他老同學的看法。你在大學裡的表現,包括你的戀愛史,老同學們都是知道的。老同學們當然構不成對她們的實際處罰,但一種背景性的心理氣場出現了,這是一個無形的道義法庭,畢竟會起一點正面作用。如果她們不是你的老同學,而是一般的老朋友,那你就可以借用當年她們與你之間共同的其他朋友,來起類似於上述老同學的作用了。當然,這一辦法,非到忍無可忍時不要輕易採取。

  在這三點中,最重要的是第一點,即基本不理。沒有這一條,其它兩條就失去了前提。因此,以健康和超然的心態來面對身邊的人際關係,是根本。我估計你會說:"道理都對,但我身處一個不大的單位,任何一種荒唐的謠傳都會形成巨大的氣壓,很難忍受。"是很難忍受,但強健的心志,就是這麼鍛鍊出來的。這一方面,我大言不慚地希望你學學我。這些年來我受謠傳包圍的程度大概遠遠超過你吧?散布你的謠傳的是你的老朋友,散布我的謠傳的也是我的老朋友,但我的老朋友比較有名,會到處寫文章,又會天南海北到處遊說,比你的那兩個老朋友厲害多了。我所受的壓力可想而知,但還是基本不理。

  不理並不是故意地閉目塞聽。對此我可以教你一種心理疏離方法,你不妨一試。在謠傳最為嚴重的時候,設想自己升騰到一個高度,原先的名字也不再與自己有關,回身俯視原處,只見謠言如何步步追逼著這個名字,煞是好玩。俯視一陣之後你就發現,真正可憐的不是被追逼者,而恰恰是追逼者。他們非常勞累、步步為營,而且前途黯淡。因為謠言的每一步不僅會露出漏洞,而且會暴露造謠者自己,必須從兩方面堵漏,但按照規律,除非他們立刻停止,否則總是顧此失彼,手忙腳亂。我曾用這個方法觀察過昔日的兩個老朋友,他們開始只不過用耳語方式對別人說說我的作品而已,後來就越來越無法收拾了:別人對耳語產生警惕,他們不得不公開發表批判文章,表示自己堂堂正正;但如此批判一個昔日友人對大多數讀者總還是不太習慣,於是他們又不得不尋找背棄我的特殊理由,例如,最好有一個什麼歷史問題;終於道聽途說地找到一個,於是到處播揚。但廣大讀者比較現實,沒有劇作家的想像力,很難相信一位經歷"文革"後多年清查而擔任高校校長的人,居然是《悲慘世界》中冉阿讓式的逃犯,而他的兩位老朋友居然是叫沙什麼的警官!讀者的漠然使他們有點不知所措,我有空閒時也暗暗為他們設想一些辦法,心裡卻很輕鬆,要不然,這些年怎麼會有心緒寫那麼多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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