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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醒來時,枕邊濕濕的,說不出的冷。自己的手臂互抱,抱得再緊,也還是冷。

  我知道,我和宜中,都無法走出小李子冤死的陰影。內疚和悔恨將伴隨我們,到老,到死。

  當年為怕被牽扯進殺人嫌疑犯而隱瞞真相,以為這樣就可以逃避一切可能的責任與危險。然而現在我知道,我錯了。雖然說出來也許會被懷疑,被起訴,但至少還有一半的可能使冤案得到澄清。不說,卻註定我已經背負了道德的宣判,成為終身囚徒,連保釋的機會都沒有。

  白芍和姐夫也是知道真相的人,但是他們就沒有愧疚感。因為他們保護了自己無辜的妹妹,認為此舉理所應當。

  因此他們也就不能理解我的自尋煩惱,視我的自責為祥林嫂的懺悔。每當我一開頭,姐姐就會不耐煩地打斷我:“是,是,你真後悔,你單知道狼在冬天沒有吃的會到村里來,卻不知道春天也會有狼……”

  哦,我想念宜中。只有他才會懂得我的心。我們同病相憐,我們心心相印。可是,我們天各一方。

  蓮心茶加了蓮子芯,清苦微香。宜中,多想和你再一次把杯共飲,對月同酌!

  宜中,你究竟在哪裡呢?

  白芍有一天早晨來找我,神情有些尷尬,難辨悲喜,但分明有一些興奮,不是因為歡喜,而是因為緊張:“妹妹,有事情發生了。”

  她今年已經快四十歲,卻還是那麼好事,只要有事發生便興奮,且不論是好事壞事。

  我正在給一盆扶桑花剪枝,聞言放下竹剪刀,等她下文。

  “是小李子的事,有了新發現。”白芍在屋子裡不安分地走來走去,莫名地興奮,“她果然是他殺,兇手已經自首了,還是我們有預見,當時我就說這事兒蹊蹺嘛,真叫我猜對了!”

  我明白過來,難怪白芍如此不安,她是為自己的遠見卓識而興奮,卻苦於既然已經隱瞞了十年,現在自然也不能把這一成果與眾人分享,因此覺得鬱悶。

  顧不得詳細分析她的心理,我焦急地問:“到底是怎麼回事?你說清楚點!”

  “還是你姐夫那個朋友說出來的。前幾天,有個案犯落網,判了死刑,反正活不成,他在死前交待自己犯過的罪行時,親口交代曾在某年某月殺了人,查起案總來,就是小李子。”

  隨著姐姐的敘述,一幕殘酷的案卷在我面前展開了:那一日,我服侍小李子睡熟後離開了宋家。也許是因為我走時沒有把門關嚴,也許是撬門砸鎖,總之就在我走後不久,有小偷潛進了宋家。他在偷竊成功後,看到熟睡不醒的小李子,忽然起了色心。欲行不軌時,小李子驚醒了,誓死不從,喊起救命來。小偷慌亂之下拿起檯燈對著小李子的頭猛砸幾下。當時,他以為小李子被砸死了,又驚又怕,忽然看到正在燃燒的香薰燈,便起了歹心,擰開煤氣並把房門層層上鎖後逃走。他本來想煤氣爆炸會把現場徹底炸毀,從而也就達到了毀屍滅跡的目的。沒想到小李子卻沒有斷氣,而香薰燈也並未引起驚天動地的爆炸,只引起了一場火災。濃煙又將小李子薰醒——至於小李子為什麼會在消防車到來後竟然推窗跳樓,專家分析應該是在神智不清的狀況下急於離開火場,看到下面站滿了人一時情急就跳了下來。目的不是為了自殺,而恰恰相反,是為了求生……

  我的淚再次湧出來,小李子,她的冤案終於水落石出了,她在天之靈,也該安息!

  姐姐最後說:“警察已經找到宋宜中,通知了他這件事,宜中現在陝南山區,可惜的是,他不肯回來……”

  “宜中在陝南山區?”我又吃了一驚。今天的意外太多了,多到我無法準確接收,“宜中去山區做什麼?他現在怎麼樣?他好不好?他為什麼不回來?”

  “你一下子問我這麼多,我又問誰去?”姐姐不以為意地“咯咯”笑起來,“你看你,一聽宜中的名字就哭成這樣子,你這輩子也真叫欠了他,二十多年了,還纏不清。”

  但是我已經聽不進姐姐的話,我心中只有一個概念:我要去找宜中,我要去見宜中,我要見到宜中!

  我終於見到了宋宜中。

  宜中,我的大師兄,我幾乎不再認得他。

  十年,已經十年了,我整整十年沒有見他。十年,僅僅才十年嗎?他的樣子,分明像已經過完了一輩子。

  怎麼能相信面前這個滿臉皺紋佝僂消瘦的人便是宋宜中?

  他蒼老而滄桑,分明已經是個老人。瘦,瘦得皮包著骨頭;黑,黑得乾枯如焦柴。仿佛當年宋家的那把火,把他的青春和鬥志也一齊燒掉了。他在火中偷生苟活,卻只活下來半個人,另外一半的生命,則葬在火里,化煙化灰了。不,他不是宜中,這個滿面憂思的老中醫,不是真正的宋宜中,而只是宜中的影子。

  十年前,宜中隨考察團深入山區義診,從而注意到了這個被文明社會遺忘的角落,這貧困原始的世外桃源。他是為小李子的死訊而被提前終止義診趕回西安的,在安葬妻子後,他的影子又獨自回到山村。考察團早已離開了,他的影子卻從此留了下來,替自己判了刑,終身流放,勞改贖罪。

  他的罪,是幫我隱瞞真相,令妻子冤死!他無法背負良心的責備,更無法再面對我。於是,便把自己囚禁在這個與世隔絕的深山裡,結草為廬,採藥為生。

  十年了,他不知救了多少貧病交加的村民,卻始終救不了他自己。因為,山林深處,沒有一種草叫做忘憂草!

  我的淚流下來,叫他:“大師兄,我來看你。”

  他看著我,卻只是淡然。半晌,慢慢說:“是你,白朮。”

  “是我,大師兄。我好容易找到了你,我想告訴你,嫂子的事查清楚了,兇手抓到了……”

  “我已經知道了。”宜中漠然地說,“警察來找過我。我知道你會來的。”

  “我來接你回去。師兄,我們再也不要分開了,好不好?我找了你十年,愛了你二十年,現在,沒有什麼理由再讓我們分開了……”

  忽然之間,我覺得這段話好熟悉,十年前,在北京,蓮花池邊,我也曾這樣要求過他——宜中宜中,我已經等你十年,不要再浪費時間,從現在開始,我再也不要離開你。我繞了好遠的路來找你,別再躲開我了。

  記得當時,宜中應承我:不會,再也不會。我會還你許多個十年,還你所有的情。

  然而,他終於負我,再次不告而別,扔下我又一個整整十年。

  我哭著,悲哀於生命的不可推敲。當我哀求的時候,我已經預感到了那絕望的答案。即使宜中答應我,他會做到嗎?何況,他給我的答案,竟然是否決——

  “回去?”宜中遲疑地重複,接著緩緩搖頭,“我不想回去。我喜歡這裡,我已經習慣了這裡。我是個中醫,最合適的地方,就是呆在山裡。”

  “那麼我呢?大師兄,我怎麼辦?”我惶惑地問,仿佛回到二十年前,那個剛剛失去父親的十二歲的小女孩,她需要大師兄的保護。可是她的大師兄,何以忍心置她於不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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