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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令正一生都不曾像現在這樣混亂過。他覺得自己跌進了一個漩渦,就要沉沒了,就要窒息了,他掙扎著,卻越掙扎便沉得越深,而這沉沒,卻使他在痛苦中有一絲難言的快樂。他仿佛迫不及待地要沉到最底下去,而掙扎只是一種姿態。

  他怕鍾無顏嗎?她是一隻鬼,而人通常是怕鬼的。他見了鬼,跟一隻鬼朝夕相處了七個日夜,他們一起去北京,一起回大學,一起在湖邊看天鵝舞蹈,一起到黃浦江邊吹風,一起分享同一杯哈根達斯。不,他不怕她,即使知道她是一隻鬼的真相令他震驚,但那只是因為意外,不是因為恐懼。他雖然對她大呼小叫,可是他心裡是明白的,她不會傷害他,絕不會,所以,他有什麼可怕的呢?

  他恨鍾無顏嗎?也許是的。但他為什麼要恨她呢?是因為她騙了他。她騙了他什麼呢?騙了他的感情,讓他愛上她,卻又不得不面臨與她分手的痛苦。

  是的,他怕,怕的是再一次分離;他恨,恨的是不能長相廝守;他愛,他愛上了鍾無顏。所有的恐懼、憤怒、悲痛,只是因為他愛她,深深地、深深地愛上了她,愛到不能分離!

  愛,難道這才是真正的愛情嗎?夾雜著恐懼、憂慮、痛苦和焦灼的混合物。愛情,會讓人忘乎所以,不知所云地說出和自己真心相反的話,連自己也不能明白自己,不能控制自己,是這樣的嗎?有人說愛到深處無怨尤,然而令正發現,愛一個人愛到極處,竟是憤怒——對這份不能自主的情感的憤怒,對於相聚不能久長的憤怒,是激情無處宣洩、情感與理智糾纏廝殺得要開口號叫的那種憤怒。愛,是把自己的情緒交給對方去主宰,而自己只有聽從命運的指使。

  從鍾氏花園回來後,他也和無顏一樣,陷入了沉沉的昏睡中。不同的是,無顏還得在天明時還回人身,勉強支撐著幫二郎貼鬼畫符,而令正,卻可以不管不顧地放任自己一睡不起。

  再醒來的時候,已經是第二天的黃昏,他不想起床,也不覺得餓。他想起無顏,想起無顏的渴。無顏說,為了回到人間來見他,她忍著不喝孟婆湯,難怪她總是那麼渴……

  在地鐵站重逢無顏的那一幕跳至眼前,令正細細地回想。從臥軌自殺的少女想起,“綺夢”咖啡館、十九路車站、鍾氏花園、盲啞學校、北京、母校的籃球場,還有公園的天鵝湖——天鵝湖畔……無顏對他說:“令正,你永不會明白,以生命為代價的愛情是怎樣的。”

  原來,她說這句話是有所指的。以生命為代價的愛情,她說的是自己,是嗎?

  無顏並不想騙他的,她只是不知道該怎樣向他解釋、對他表白。其實,她暗示過他,也叮嚀過他,不止一次。在他第一天見到她的時候,在咖啡館裡,她就對他說過:“我這次回來,只是暫時,很快還要離開。在這幾天裡,我希望你能多一點兒時間陪我,我不會麻煩你太久的,也許,只有一星期。”

  她的計劃里,並沒有二十五天那麼久。她只是來見見他,並不想帶走他的靈魂——她並不想他死。

  在盲啞學校的教室里,她對他說:“令正,你要答應我一件事:如果有一天我再次失蹤,你一定,要好好地愛自己。”她想過要用失蹤的方式來告別,是嗎?

  她只有那麼少的時間,她的眼睛忙碌地四處看,她的心忙碌地接受,她的愛如此深刻熱烈,而她的生命如此脆弱虛無。但是她說:“生命的質量是不可以用時間長短來界定的,如果一個人每天生活在死亡的恐懼里,那麼生命的意義便成了死亡本身。他活著,便只是為了等死;而如果一個人的情感可以凌駕於生命之上,忽略死亡、超越死亡,那才是真正地享受生命。不論,她的生命是二十五天,還是只有一星期。”

  一星期,又是一星期。她原先只打算與他相聚一星期的。算一算,到今天為止,剛好已經一星期過去了。無顏,準備就此消失,退出他的生命了嗎?

  令正渾身一震,想到再也見不到無顏,他的心裡疼得發緊,無限孤獨。那天晚上,他對無顏喊了什麼——

  “我不想再見到你,我不要跟一隻鬼在一起,我要去找回我自己的生活,像人那樣活著!”

  “有本事你就來拿我的命好了,但是,我不會再讓自己愛上你!服從你!”

  不會再讓自己愛上你——多麼蠢啊!世上還有比這更加白痴的廢話嗎?

  當一個人口口聲聲大喊著不要再愛的時候,那就是他已經死心塌地地愛上某個人無力自拔了。什麼叫找回自己的生活,如果生活里沒有了無顏,沒有了愛,活著又有什麼意義呢?他無法想像,這話會帶給無顏怎樣的傷害。此時的無顏,會有多麼傷心?

  終於,令正再也忍不住,衝出門去,不管更深夜漏,要去找無顏。

  然而,來到鍾氏花園時,他卻發現,自己進不去了。

  此刻的鐘氏花園已經被重新裝飾,成了一座鬼的樂園、人的禁區。

  正如當初二郎的魂進不去鍾府,如今它則對令正的肉身關閉。令正仿佛走進迷魂陣,轉來轉去,無論如何不能得其門而入。四周邊飄起了淡青的霧氣,悠悠蕩蕩,渺渺茫茫,萬事萬物都籠罩其中,朦朦朧朧地看不清楚。

  令正發起橫來,困獸一般地遊走奔逐,然而,只是徒勞地在原地轉圈。當他奔跑至筋疲力盡時,他終於明白過來,這大概就是人們常說的“鬼打牆”了。他此刻是在追求一隻鬼,探訪一隻鬼,他是和鬼在談戀愛。

  他坐下來,不再做困獸之爭,而內心重新彷徨起來:他是否真的已經決定走進這座鬼域迷城呢?他要與無顏同歸於盡嗎?拼搏了這許多年,好容易考上大學又等到畢業、走進社會,美好的生活剛剛開始,就要從此放棄了嗎?

  腦子裡好像有兩個自己在爭吵,在打架。一個以生命為矛,一個以愛情為盾——如果沒有生命的依託,愛情豈非虛無?然而沒有愛情的生命,又有什麼實質呢?

  天一點點兒地亮起來,旭日東升,從人家的屋檐上探出凝脂般的嬌面。鍾家花園的建築在晨曦中漸漸清晰起來,然而到這時,令正卻又不想進去了。

  他垂頭喪氣地走回家,失魂落魄地給自己燒了開水,煮了泡麵,卻食不知味。他想或者可以打開電視,提醒一下自己還活著,這裡還是人間;他甚至想也許應該去上班,讓緊張的工作幫助自己忘記。然而他只是呆呆地想著,卻什麼也沒有做,恍恍惚惚中,他一直聽到無顏在對他唱歌:

  一再愛上你的背影,

  一再相逢在夢中,

  即便轉身也不能忘記,

  你是天邊最遠的那顆星。

  誰的愛情不曾流淚,

  誰的痴心不會傷心,

  如果大聲喊出你的名字,

  會不會驚飛了天邊的流雲。

  “無顏!”他喊著她的名字驚醒過來,發現自己淚流滿面。窗外夜色四合,星斗滿天,原來,又一天過去了。沒有了無顏的生活,竟如同行屍走肉般的失魂落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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