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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被擊中要害,啞口無言。

  念兒更深地嘆息,好像說給我聽,又像說給自己聽:“人和人相處,最怕不平等。香如和柏如桐本來夠完美了吧,兩小無猜的,絕對平等,可是香如出了事,關係就傾斜了,香如愛得比柏如桐深,傷得也就重,所以她不堪忍受自己的被污辱,覺得自己對不起柏如桐,配不上柏如桐,她無法面對這種關係傾斜,跳了樓。你和郁敏也一樣,你愛得比他深,就覺得自己是第三者,覺得自己卑賤,落在下風。如果反過來呢,如果他愛得比你深,他才應該覺得自卑才對,因為他是那個有婦之夫,他才沒資格愛你,才該在你面前自慚形穢啊。可是他不,他明知道你們之間的關係本來就不平等,不是東風壓倒西風,就是西風壓倒東風,他要先發制人,所以才處處給你心理暗示,不向你表白愛情,就是一種以退為進的做法。男人的心思,我知道得太清楚了,你可別上他的當……”

  是這樣嗎?我從來沒有這樣想過,可是念兒說得好像的確很有道理。

  我突然想通了另一件事:“你不願意和封宇庭在一起,就是因為害怕這種不平等的關係吧?”

  念兒冷冷地笑了一笑,沒有回答。我知道自己猜中了答案。也許香如、念兒、我,我們愛上的,都是不應該愛的人。於是,從戀愛之初,就註定了失敗。

  經過了一下午情感的跌宕,再見香如時,益發覺得相聚不易,分秒如金。然而香如表情痛苦,臉色鐵青。

  念兒小心翼翼地問:“香如,今天在家沒什麼事吧?”

  “沒什麼。”香如有些吞吞吐吐,“就是,有個男人,下午在樓下站了很久,一直朝著我們的窗子看。他的樣子很眼熟,不過我想不起來他是誰。”

  “樣子眼熟?”我緊張起來,有三分猜到,“他長得什麼樣?穿什麼衣服?”

  香如苦苦回憶:“中等個子,頭髮鬍子都亂糟糟的,很憔悴,穿黑色夾克,是萊爾斯丹的……”

  果然。是柏如桐,他在和我分手之後來樓下張望,幸虧他沒有上樓,不然,後果不堪設想。

  念兒卻還蒙在鼓裡,她奇怪地問:“隔著那麼遠,你怎麼會知道他穿的夾克是什麼牌子?”

  香如一愣:“是啊,我怎麼會知道牌子?可我就是知道呀,那件夾克,那件夾克……”她忽然揪住胸口的衣裳,痛苦地滾倒在沙發上,“好痛啊,我的心口好痛啊,又來了,今天下午我的胸口就一直在痛,像有一千根針在扎……”

  “沒事的,香如,別緊張,別再想什麼夾克了,深呼吸,讓自己靜下來。香如,靜一靜……”念兒緊張地照料著她,而我幫不上任何忙,只呆呆地坐在一邊,愁腸百結。

  香如在一番痛苦的掙扎之後漸漸睡去。念兒拉了我到她的房間密談。她的房間四壁都貼滿了世界芭蕾明星的劇照,《天鵝湖》、《胡桃夾子》、《葛蓓莉亞》……姿態各異,而面部統統被換成念兒自己的臉——這個自戀狂,做夢都想在台上領舞。平日裡我每次走近念兒房間都會指著這些照片嘲笑她一番,然而此刻看在眼中,卻殊不可笑,惟覺恐怖——那些都是已經死去的女子在借屍還魂,倘若跳舞真可以招魂,那麼念兒徹夜舞蹈,不知道已經聚集了多少鬼魂在這屋裡狂歡。

  “是柏如桐。”我告訴她,“香如見到的那個男人是柏如桐。”

  念兒愣了:“他來做什麼?”

  “他想再看看香如的房間。我今天和他見過面,騙他說我們已經把房子租出去了,他不死心,還來舊地重遊望景生情呢。早知今日,何必當初……”我嘆息,心口也是一陣陣隱隱作痛。

  念兒明白了,“難怪香如會這麼痛苦。她忘了柏如桐,可是卻對那件夾克有印象,說不定那是她送給他的禮物。她看到柏如桐,雖然想不起來他是誰,可還是會覺得眼熟,會心痛,因為柏如桐的出現刺激了她的記憶——不行,再這麼下去,早晚會出事。決不能讓她再見到柏如桐……得趕緊搬家才行。”

  “搬家?”我一呆,有些不舍,卻也無別法可想,“那麼,明天起,我們分頭找中介公司好了。”

  這個晚上,我又失眠了。

  一會兒想著和玉米的死灰復燃;一會兒又想到念兒的大鬧報社,想她與封宇庭咫尺天涯的沉默愛情;一會兒眼前又是柏如桐那張蒼白而扭曲的面孔——這場悲劇里,如果我們都是輸家,又有誰是贏家呢?

  客廳里的風鈴細碎地響起來,宛如呼喚,又似聲聲催促。我披衣起身,應約而往。

  香如一如既往地在打字,專注地進行著她的創作——除了精神世界,她已經一無所有。她回來的惟一理由,就是創作。我在她身旁坐下來,撫摸自己的雙臂,忽而有點兒憐惜的意味。好好歹歹,這是一副真實的骨肉,可以享受到人世間真實的情愛,哪怕是不屬於我的愛情,哪怕是第三者插足,至少我還有一隻真實的足插在他們的中間。

  玉米不會一直屬於我的。他的愛是這世上最不牢靠的一樣東西,是最昂貴的奢侈品,因他而獲得的每一分鐘的快樂都是借來的、偷來的、不長久的。也許我愛的就是這份絕望——因為難得,而益發渴望。

  但是我對自己發誓,不論將來發生什麼樣的災難悲哀,不論分手時多麼痛苦不舍,我絕對不會選擇自殺這條路。我寧可每天對著鏡子,看自己日益衰老,青絲變白髮,額頭眼角爬滿皺紋,老丑得不能見人,我都不會輕言放棄。

  憑什麼呢?好容易過五關斬六將來這世上走一回,也不過這幾十年的光景吧,卻為著一個自私的男人、一段失敗的愛情,早早地離去,太不值得。

  身後踢踏一響,仿佛有人在輕聲嬉笑,我頸子發涼,想回頭,卻僵直得不能轉動。我知道,是“她們”來了,現在是她們的時間,我闖進了她們的世界——原來不論是人的家庭還是鬼的樂園,我都是一個插足者。

  眼前絲絛一揚,竟是有個女鬼繞到我身前來,將一隻手扶在香如的肩上,看她打字。我順著“她”的眼光看過去,見香如正作的一篇文是《李香君傳》,再看那古代美人手中的扇子,那灼灼開放的,不是桃花是什麼?

  天,原來這位就是大名鼎鼎的李香君,真是失敬失敬。那著名的傳說中的美女開始跳舞,抖一抖袖子,袖裡飛落兩瓣桃花,轉一轉腰身,裙擺上也生出桃花來,不止是裙袖,忽然之間,屋頂上也有大片大片的花瓣落下來,就仿佛屋頂會下雨似的——奼紫嫣紅、芬芳瀰漫,令我如醉如痴。

  我緊張地驚悸地貪婪地注視著那桃花女子,謹記她的釵環頭飾、裙袂飛揚,單是想像一下明朝她們出現在我筆下絲綢上的模樣也足以令人興奮的了。既然鍾情于丹青,有什麼比親眼目睹自己的畫中人更讓一個畫者心馳神往的呢?

  這一場桃花雨足足下了半個時辰才消歇,而我已經明白了——正如同念兒用舞蹈為香如招魂那樣,香如用寫作為那些筆下的女子招魂,而她們的應邀而來,載歌載舞,則是為了我——為了要我看清她們的面貌音容,好為她們增色傳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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