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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走進洗手間,將自己的眼淚印在毛巾上。這是一條男用的迪奧毛巾,今天晚上,當玉米用它揩面時,他會感覺到我的心碎嗎?今生今世,我可有機會親手布置我們自己的家?

  欲望的城市裡,兩個人是緣,三個人是孽。

  玉米,我和你,註定是一場孽緣。

  回到店裡時,已是黃昏。

  晚霞如錦,轟隆隆地鋪滿了西天,然而看在眼裡,那艷麗卻有一種絕望的悽美感,是秋天最後的楓葉,是炭火每到紅時便成灰。

  我看著天邊的錦霞,想像著可以拿它裁一件什麼款式的衣裳。看看時間,玉米應該已經到家了。玉米,哦玉米,他又和我站在同一個城市的土地上了。他站在那個由我親手布置過的客廳里,會於空氣中嗅到我的愛意嗎?玉米,此時此刻,我多麼想見到你,一分鐘不耽擱地飛奔到你的身邊,投入到你的懷抱,與你抵死纏綿。

  但是,你在小金的身邊,在自己的家裡,在慶祝你們的小別勝新婚。你的心裡眼裡,哪還會有我的位置?

  也許黃昏總是叫人傷感,不能自已;也許我的想念太過強烈,終於崩潰;也許,我是想用一種激烈的方法讓自己死心——與其這樣抱著希望謙卑地等待,不如迎著失望決絕地放棄。

  忽然之間,不顧一切地,我抓起電話,撥出了那個刻骨銘心的號碼。即使他拒絕我,即使他的聲音怎麼樣冷淡也好,即使他會對我生氣,也都顧不得了,我要立刻聽到他的聲音,我要提醒他,這個城市裡,還有我這樣一個人存在著。

  鈴聲剛響三下,他立刻接了,劈頭就說:“你在哪裡?我正想打給你。”

  我的心一下子就散了,仿佛一陣輕煙,裊裊搖搖,忽地被風一吹,淡得沒有一點兒力氣。

  “我……我在店裡。”

  “等我。等一下我去接你,請你吃飯。”他不等我回答,又補上一句,“我知道一個地方,你一定會喜歡。準備一下,等會兒我會去接你,好麼?”

  我可以拒絕嗎?我能夠拒絕嗎?我捨得拒絕嗎?

  除了說“我等你”,我還能回答什麼呢?

  我等你。

  幾乎從認識他開始,我們的關係,就一直是“我——等——你”。而我甚至不知道,我到底可以等到些什麼?一次見面,一段情緣,一場約會,還是一生的錯誤?

  我決定不要想。

  我就要見到他了。只要見到他,我便是快樂的。

  荊棘鳥把自己的心口插在花刺上的那種快樂。

  他今天才剛剛回來哦,他用什麼理由瞞天過海出來見我?大概會騙小金說是有要緊生意,要同客戶見面吧?原來在我最渴望他的時候,他也一樣地想著我。

  我心狂喜,充滿了感恩的情緒。

  跟他在一起的感覺,就好像天天在過感恩節,又像是穿蘇格蘭裙、戴野花環,手裡還握著一杯陳年紅葡萄酒,坐在熊熊燃燒的壁爐旁邊,雙眼微醺。

  那種美,像夢境多過現實,即使身在其中,都仍然不能令人置信——除了愛,我並不能有第二種情感來形容他。

  然而這愛,有多麼罪惡和屈辱——有多麼罪惡,便有多麼快樂。

  愈墮落,愈快樂。

  當他驅車帶我來到郊區度假村的“桃葉吧”時,我有些恍惚。

  那是一個橡木裝飾的木屋——也許不是真的橡木,而只是裝作橡木的樣子罷了。我看過很多裝扮成樹墩的垃圾筒,也許這只是一個喬裝得更認真的大垃圾筒。

  我們走進去,屋裡吊的是煤油燈,用手搖唱片機播放音樂;椅子果然是有年輪的樹墩,感覺自己好像坐在垃圾箱上;靠南裝著壁爐,有爐火——是真的爐火,有光而且有熱度的爐火。而我們的座位正在那壁爐旁邊,顯然是提前訂位,因為我們剛落座,侍者便捧上了用冰桶鎮著的一瓶一九九○的勃艮第葡萄酒。

  一切,一切,正如同我嚮往的那樣,也因此愈不真實。

  而這一切中最不真實的,是英俊得不像話的玉米,他在壁火和燭光的映照下向我舉杯,他問:“為什麼不說話?”

  “因為快樂得說不出話來。”我對他展開最嫵媚的笑容,“我沒想到在現實生活中真會有這樣一個地方,有這樣一個壁爐,有這樣的唱片,這樣的酒,還有,這樣的……一個你。”

  哦,我是多麼喜歡和他在一起,喜歡和他一起享受到的一切,每時,每刻。

  他的臉上突然顯出一絲難色,我們碰杯、聞香、品酒,然後,他低下頭,再抬頭,開始演說。他的聲音一貫磁性、動聽,卻從來沒有像今天這樣艱澀難懂過。他說:“第一次看到你的時候,我就在想,這樣的女孩子,是應該生活在十八世紀的法國莊園裡的,因為你有那樣一種高貴的情致,像一幅雷諾瓦的畫。可是又想,法國怎麼會有好的絲綢呢?該把你放在中國的唐朝才對,或者更早,至少……在我還有能力改變命運的時候。”

  沒有比這更婉轉更動聽而又更殘忍的告別辭了——他遺憾我們沒有相逢在可以改變命運的時候,換言之,也就是命運既定,今天的事實已經無可改變,而那事實是——他已婚。

  我不該再奢望更多。我不能再要求更高。我不可以再陷得更深。

  他用心良苦地選了這樣一個地方,原來並不是要向我示愛,而是同我攤牌。

  是我的錯,是我不該玩火自焚,走進他生活的太深處,讓他覺得不安全。敏感的他,已經猜透我所有的心機,也察覺了我留在他家中的蛛絲馬跡。他拒絕接受那些暗示。

  我的浪漫,是他的毒藥。

  是我的錯,我得為自己的錯負責。剛才還甘醇甜美的葡萄酒,忽然間顯示出血一樣的猙獰,我懷疑那是我的心在寸寸裂開,血滴在杯子裡,變成一杯苦酒,讓我自己下咽。

  而他的聲音在繼續:“認識了你,我才知道生活中有這樣一種境界,你活在古代美人與絲綢之間,整個人都發出一種超凡脫俗的清華之氣,讓人迷失。但是在認識你以前,我先認識了我老婆,而且娶了她,這已經是無法改變的事實。認識你是我一生中最幸運的事情,可是遲到現在才認識,又讓我覺得是挫敗……”

  不不不,真正應該感到挫敗的人是我。我已經寧願做個遲到者了,而且在相識之初就放棄了自己的陣地,如今卻還要面臨新一輪的放棄——不,不止是放棄,根本是退出。

  我微笑,努力讓自己平靜,不要失去最後的尊嚴。我必須說點兒什麼來掩飾這種慘敗,可是,我卻語無倫次,言不由衷:“謝謝你今天約我,帶我來這麼好的地方。我一直都喜歡這些不切實際的東西,這些……已經變成了歷史的東西。我總是想改變歷史,把它們從沉睡中喚醒過來……其實我對現狀很滿足,也覺得自己,很幸福……”我更加努力地微笑,學香奈爾常做的那樣,聳一聳肩,使自己顯得俏皮,“有人說,最富有的人,不一定是億萬富翁,而是能過上自己想過的那種日子的人。我從小就喜歡畫畫,你知道,我畫得還是不錯的。我不指望成為雷諾瓦或是塞尚,但是,也挺好的了。我喜歡漂亮的衣裳,現在,我不但可以穿上它們,還成為它們的製造者,我有了自己的店,有香雲紗,還挺賺錢的。然後……我想有一段完美的愛情,可我卻無能為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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