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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念兒換上了我的絲綢,雙頰酡紅、眼波流轉,飽滿的嬰兒般的豐唇鮮艷欲滴,一舉手一投足都柔弱無骨、媚意橫生,美得無法形容。她笑著、舞著,長袖舒捲、裙帶飛揚,仿佛即將飛天的敦煌女,飄然欲仙。

  我看著她,不知道什麼時候臉上已經流滿淚水。穿著寬大的香雲紗絲袍歌舞的念兒,擁有一種令時光停滯的驚天地泣鬼神般的美麗,我遺憾那些薄倖的男人沒有機會欣賞到念兒此刻的舞蹈——倘使看到,有誰能夠不為她傾倒?

  我回頭看一看香如,她也流了淚,喃喃念誦:“棄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亂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煩憂。長風萬里送秋雁,對此可以酣高樓……”

  一股難以名狀的情緒湧上心頭,我竟然分不清,那究竟是難以言喻的快樂還是無法承載的哀傷,甚或,不能把握的恐懼?噩運是不是就此結束了?我們可以一直這樣快樂嗎?前面還有怎樣的難題在等待我們?誰知道明天將會發生什麼?都是異鄉的遊子哦,在這個漂泊無根的海角天涯,當我們落入困境,有誰會伸手來拉一把呢?我們只有彼此守望相助。如果女人不能同情女人,我們還有什麼?

  燭影搖紅、歌舞如魅,我最好的兩個朋友都在眼前,與我如此接近,可是為什麼,我有一種海市蜃樓般的不真實感,仿佛霧裡看花、煙鎖寒塘。總有一種感覺,她們就會離我而去,抓也抓不住。

  淚水滴落在燭光中,我一遍遍地祈禱:但願人長久,但願人長久,但願人長久……

  然而,當我祈禱的時候,我忘記了,那首詩的下句,並不是一種祝福……

  六、最純潔的最悲慘

  自古紅顏多薄命。然而死得最冤枉的人要數關盼盼。

  她大概是死在詩人舌頭底下的第一人了。

  多年之後有個叫阮玲玉的名伶曾經留下“人言可畏”的四字遺言服毒自盡,大可借來做關盼盼的墓志銘。

  關盼盼為徐州張尚書之愛妾,擅歌舞、雅姿容,名噪一時。白居易與之有幸相逢,曾賦詩“醉嬌勝不得,風裊牡丹花”以贈之。

  尚書早逝,盼盼以青春之身幽居燕子樓,貞靜自守,寡居十年,賦詩數首以寄思悼之情,淒婉不忍卒讀。白居易知道後,猶覺不足,依韻和詩相譏云:見說白楊堪作柱,爭教紅粉不成灰?竟是責問盼盼:既然如此深情,為什麼不去死呢?

  盼盼見詩,又委屈又悲哀,憤然題詩以明心志:自守空房斂恨眉,形同春後牡丹枝。舍人不會人深意,訝道黃泉不相隨?

  詩成之後,自閉於燕子樓中,絕粒十日,香銷玉殞——死,也要選擇最痛苦最殘酷的一種,是無聲的控訴嗎?關盼盼,豈是吃不得苦之人?曾賦詩把她比作“風裊牡丹花”的人,正是不肯放過“春後牡丹枝”的人,盼盼更有何話說?

  古往今來的殺人兇手,沒有比白居易更輕鬆風雅而不動聲色的了。

  ——《流芳百世》之關盼盼畫像

  為了香如,我停了小金的課。當香如決定銷假上班的時候,我也打算重開教席,然而小金笑著拒絕了。

  “下星期再學畫畫吧,反正是玩,不必那麼認真是不是?我老公今晚就要回來了,你也知道,小別勝新婚嘛,我大概這禮拜都不想出門了。”

  她的笑聲像一柄鋒利的劍刺入我的胸膛,還要在裡面絞上幾絞,剜上幾剜。我要深呼吸才能不使自己失聲:“沒關係,你有空再來吧,我隨時歡迎。”

  “紅顏,你今天有空沒?”

  “怎麼?”

  “我正在重新布置家,想換套窗簾……床單也舊了……想借借你的藝術眼光,給他一個驚喜。”

  理智告訴我不要答應,然而偷窺欲和好奇心卻讓我不能拒絕。

  走進玉米的家,親眼看一看他的起居環境,親手為他挑選窗簾和床單——難道這不是我一直想做的嗎?就算自欺欺人也好,就算在這個秋日的午後做一個春夢也好,任性一回,不算是什麼大錯吧?

  這一天,便在陪小金逛街中度過了。挽臂而行時,會不自禁地想,不知道晚上他們同床時,玉米是睡在她這一側還是那一側,那時他的胳膊碰到了她的,也就是和我在清淡地接觸了。

  選好了窗簾、床單,又順便幫她多選一套餐巾椅墊、甚至配套的電話蓋巾,我便又陪她回家大掃除去。

  那可是真正的大掃除。沒有想到有保姆的家庭也會髒成這樣——沙發底下、電視櫃下面、冰箱背後……所有的死角都藏污納垢。臭襪子、玻璃球、牙籤、杯墊……什麼亂七八糟的東西都有,也不知是何年何月掉進去的。它們和蛛網糾結在一起,形成一個個小小的猙獰的修羅場。

  小金一邊清理,一邊對保姆嘀咕:“你成天都說收拾家了,可怎麼把家收拾成這麼個樣子?這都髒成垃圾場了。我每月給你工資,你讓我天天睡在垃圾堆里。”

  保姆辯解著:“怎麼能怪我呢?我天天要買菜、燒飯、帶寶寶、拖地、洗衣服……我要乾的活兒多著呢。那些地方平時又見不到,總不會沒事天天把冰箱搬開來打掃吧?再說了,我一個人也搬不動呀。”

  小金火了:“這麼說你還有理了……”

  我不等她把話說完,就趕緊拖了她進臥室去休息,安慰著:“別在氣頭上說話,現在好保姆難找,你把這一個趕走了,麻煩會更多。你休息一會兒,我倒杯水給你。”

  小金嘆息:“你說得沒錯,現在的保姆,脾氣比千金小姐還大。真想念以前買賣人口的時代,要是下人不聽話,就可以綁起來打了。”

  我笑起來,轉身出去,那保姆已經沏好了茶在等,遞一杯在我手裡,小聲抱怨著:“麻煩你拿進去給她吧,我要不是看在工資份兒上,誰要侍候她那脾氣?整個兒一黃世仁他媽。”

  我忍不住又笑,這一對主僕,也算是旗鼓相當。

  把茶交到小金手上時,心中忽然掠過異樣的感覺——此情此景,何等熟悉。多少描寫三四十年代的舊電影中演過的,妾侍入門時,要向正妻奉茶,尊稱大姐,自居僕婢。

  我的身份,比那位保姆更加不如,甚至連一份工資都沒有,還要免費替人家洗地、敬茶。

  “紅顏,你怎麼了?”小金笑嘻嘻地推我一下,“累傻了?怎麼發起呆來?”

  “沒事兒,我去把窗簾掛起來。”

  又忙一陣子,總算把家裡來了個乾坤大挪移,煥然一新。那對主僕顯然是常常鬥嘴慣了的,只這一小會兒功夫,好像已經忘了剛才的劍拔弩張,嬉笑著議論:“嘿,真變樣兒了。還是這幾件家具,稍微挪兩下,屋子敞亮多了,就跟重新裝修過似的,先生回來要認不得家了。”

  我抱著一杯茶,靜靜地欣賞自己的手筆,無端感慨。這是玉米的家哦,他的臥室,他的客廳,如今,掛著我選的窗簾,鋪著我選的床單。

  就在這張床上,今晚,他們夫妻將呼風喚雨,小別勝新婚。而我,將和這條床單一樣,無聲地哭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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