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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進了公司,她將手搭在升降梯上,整個身子探出去看光景,像一隻久不見天日的小鬼,對現世充滿了貪婪的好奇。然而就在這當兒,她看到對面的電梯裡有個好熟悉的身影,分頭、西裝、雙手交疊在身前,微微側俯了面孔,很注意地傾聽身旁一個女孩子的談笑。那女孩子年紀很輕,雖然沒穿校服,但是一看就知道是女學生,剪得很短的頭髮燙得卷卷的貼著頭皮,白襯衫,中長褲,帆布鞋配著白線襪,露出圓實的一截小腿——大冬天裡,這樣的打扮是相當出格的,可是夠時髦也夠清爽,而且青春逼人。

  碧桃遙遙地看著,仿佛牛郎隔了銀河望織女,忽然便自慚形穢起來。升降梯一路地升上去、升上去,她卻覺得自己的身形一直地矮下去、矮下去,矮得成了侏儒,成了芥豆,成了閒花野草——她本來也只是一株閒花野草,無以攀喬木。

  她一路地升上頂層,停下來,站住了呆想。她想他想得這樣痛,盼他盼得這樣切,可是現在他就在眼前了,只隔著一道電梯,她卻不敢叫他,不敢走到他面前去。她想他那樣軒昂挺拔的一個人,她怎麼配走到他面前同他說話呢?只有那位學生小姐才可以與他並肩同行。

  果她冒冒然走過去,那位小姐會怎麼看怎麼說呢?

  如果那小姐開口問她是誰,她該怎麼回答呢?

  甚至如果他問她現在怎樣生活,她又能怎麼回答呢?

  難道叫她說自己原先是他爹的小妾,而現在則是百樂門的舞小姐嗎?

  不,她沒辦法走上前去,沒辦法開口叫他,沒辦法這樣子相認。

  她不但不能前進,甚至不住地後退,一直退到了一層又一層的人群後頭,一直退到她再也看不見他為止。

  其實她早看不見他了,電梯一上一下,便將他們隔在了銀河兩岸。她已經看不見他了。當她發現自己已經看不見他的時候,忽然猛醒起來,一千一萬個不捨得。

  她撲到另一座電梯旁,又一路地坐到底層,衝到門外,衝到大街上。

  衝出來,卻再也看不到他。

  他已經走了出去,也許是進了哪家店鋪,也許是上了電車,也許他們本來就是開著自家的車子來的,現在又開著車子走了,走到另一個她走不進的世界去,從此與她擦肩而過,滄海桑田,終究成陌路……

  那天晚上躺在床上,她回想著白天的每一分每一秒,覺得了深深的後悔。

  她怎麼竟然分了心,光顧著看那女學生,竟然少看了克凡少爺許多眼呢?她真是見到了他嗎?他現在有多高有多胖?留沒留鬍子?穿的什麼衣裳?扣子繫到頸下第幾顆?皮鞋擦得亮不亮……怎麼越想越想不起來了呢?

  只有那小姐的樣子倒是銘心刻骨呼之欲出的:短髮、素麵、白襯衫、中長褲、帆布鞋配著白線襪——女學生穿白線襪,而舞小姐穿玻璃絲襪,還是舶來品哩,很貴的,可是不知怎地,給她的襯衫長褲一比,竟然覺得土,風塵僕僕的。也許她的眉眼並不比自己秀美,但是她的氣質中有一種清貴的味道。以前跟著克顏小姐念書時,曾經學過一句詩,叫做“腹有詩書氣自華”,她知道,這形容的便是那種女孩子。

  學問,那女孩擁有的是她永遠也不可能擁有的東西,就是學問。而學問,是比風情更寶貴的。

  並且她有一種朝氣也是自己所不具備的,她的襯衫長褲有種說不出的瀟灑,她的神采表情有種難言的飛揚,不知道她在說些什麼,比比劃劃的,克凡少爺微俯著頭,聽得很認真的樣子。克凡少爺什麼時候這樣認真地聽過自己說話呢?自己又說過些值得他用心傾聽的話呢?

  窗子外有吭吭咔咔的電車聲響過,沒有拉窗簾,於是可以看到窗戶一角時時有藍光閃過,那是高空電纜發出的電火花。它在這冬夜裡就像煙花一樣恍惚而清冷,鋼藍的,清脆的,徒勞地要照亮夜空,卻總是稍縱即逝。

  碧桃的公寓在南京路上,地址是金大班替她選的,房租也由金大班墊付。但是她知道,那些錢金大班早已數十倍地從她的熟客身上討回來——總是在接過厚厚的一疊錢之後,金大班便很為難很小心地將一枚小小的鑰匙遞給那“為碧桃小姐交房租”的人。

  所以碧桃公寓的鑰匙總是時時更換,既是為了免得不同的客人在同一時間來訪“撞車”,也是不願意那客人出一次錢便想享受多次禮遇。碧桃常常記不起鑰匙已經換了,隔三差五就要吃一回閉門羹,於是就要給大老遠地到金大班家裡去取鑰匙,或者便乾脆在大班家借宿一晚。

  這種種不便,碧桃從不會同金大班計較。因為她的今天是大班給的,她的明天也還要多多倚仗大班的栽培與優待。她不過是舍了自己的身子出去,而救命之恩本來就當以身相許的。

  她像一個不肯長大的孩子,將思想和情感都牢牢禁錮在一個早已發育成熟的身體裡,然而欲望卻是比所有的理智和情感都先醒過來。她在床上是和舞池裡一樣充滿著創造性的——她並不是花樣多,而只是擅於迎合。當她嚴絲合縫地承受與回應之時,便會把男人的欲望和靈感全都激發出來,於是峰迴路轉,機竅百出。這於她是一種本能,本能地迎合,本能地承受,本能地求生存。

  可是今天,在重逢了大少爺、並且目睹了大少爺的女伴之後,碧桃深深地自卑了,意識到自己目前所做的一切的卑賤,不足掛齒。

  她看著那高空閃爍的藍火花,有種把自己掛在高空電纜上吊死的衝動。她想如果可以自由選擇死亡的方式,那麼飛到高處去,握住一朵鋼冷的藍火花把自己電死,一定是最令人愜意的死亡。如果她死了又活轉來,重新再活一次,是不是更配得上他一些?

  她看著自己的雙手,仿佛要在手心裡尋找烙在他胸口上的六枚戒印。她想見他,她真是想見他。那藍火花在她的心底里燃燒,將她刺激得熱一陣又冷一陣,仿佛發虐疾。

  愛情就像是發虐疾,只有抱著愛人的身體才可以得到平靜。她不懂得愛情,但是她知道她想見他,瘋了一樣地想見他,如果可以見到他,就是讓她立時三刻死了也是甘心的。她已經躺下了,又一骨碌爬起來——當她想起他,就是躺在墳墓里也一樣會爬起來的。

  她重新穿戴了出去,叫輛黃包車一徑來到已經打烊的百貨公司門前,在屋檐下坐下來,抱著膝蓋,低著頭,傻傻地守候——就像在碼頭失散的那日,她在碼頭苦苦守候盼著他會回頭來找她一樣。

  但是他沒有來找她。

  碼頭那日他沒有回頭來找她。今天也仍然不會回頭找她。

  總是她在找他。她在等他。但是找不到也等不到,即使人群中遠遠地望見了,也擠不到前面去……

  巡警來驅逐她,把她當成一個流鶯。她沒有辯解,又低著頭坐了一會兒便起身走了。走回公寓去,便真箇發起燒來,整個人好像坐在船上,一會兒低一會兒高,只是暈得很。

  船上那麼多的人,擁過來擠過去,她怕極了,在人群涌動中尋找著他的身影,只怕一個不小心又把他失散。他遠遠地在她的前面,一會兒清晰一會兒模糊,她努力地向前擠,努力地向前擠,一心要擠到他的身邊去,跟緊他,抓牢他。可是不成功,她無論如何擠不過去,她和他的距離這樣地遙不可及,永遠也不能達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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