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頁

投票推薦 加入書籤 小說報錯

  心愛哭笑不得,天使與魔鬼都是引導者,要麼引導人向善,要麼引導人犯罪,不論結果,他們的手段都是差不多的,因此口才也不相上下。若想同他們辯論,豈非班門弄斧,自不量力?

  何況她根本沒有辯駁的能力——他們沒有給她這機會,在她出生之前便沒收了她說話的權力,並美其名曰暫時保管。可是,這是多麼漫長的暫時?他們到底什麼時候才肯還給她巧舌如簧呢?

  她用執著的眼神注視著他們。

  天使明白那眼中的疑問,安慰著:“快了,快了,你很快就可以開口說話了。”

  “到你成人日那一天,你便有新的人生。”魔鬼亦承諾。

  成人日?心愛不解。

  魔鬼嘻嘻笑道:“人的出生根本是一場血光之災,重獲新生自然也差不多。你這麼聰明,不用我明說吧?”

  偏偏心愛仍然不明白,但是天使和魔鬼已經不理她,顧自轉身離去,任她在身後拼命地擺動雙手,他們只是看不見了。正如克凡,只要背轉身,就再也看不到她。

  一個啞巴,除非與人面對面,或是高高在上,有什麼方式可以讓人注意她?

  心愛停止徒勞,若有所悟。

  “一個幽靈,一個共產主義的幽靈……”

  那聲音本身已經像是一個幽靈,蠱惑她,引誘她。她輾轉反側,不可思議地不安定。一顆心,一顆情竇初開的心,在雨夜裡有不可言說的動盪,糾纏掙扎如驚蟄之蛇,幾乎抽搐。

  她嚶嚶哭泣,充滿不情願不甘心不罷休不足夠。雨在簾間,淚在枕畔,同樣的絮絮潺潺而無休無止。

  這哭聲,竟不知是來自杏姨娘還是甄心愛?

  雨水引發了連年的洪災,難民流離失所。盧府並沒有被淹,但是老爺害怕會被餓紅了眼的饑民騷擾,決意帶家人南下。很金貴的車票船票,故而要很仔細地挑選隨從人員。太太和少爺小姐們自不消說,但是下人也總要帶幾名,好沿途照料坐臥——這便很費神了,帶哪一個不帶哪一個,點頭或搖頭間,便是某一個人的一生。還有李管家要不要一起帶著走?不帶,許多事要倚仗他,沒他在身邊會很不方便;帶著,偌大盧府交給誰打理?除了李管家,更有什麼人有這樣的能耐決斷?

  所有人都為了走或留的事勞神。走不了的人嘆自己命苦,想著還有什麼辦法再搏一搏;走的人又愁著要帶些什麼東西隨行,這一走不知何時回來,多少身外事放不下。老爺和太太挑選了一男一女兩個下人隨行,克顏小姐和克靖少爺也都要求一人帶一個。老爺覺得人多,要他們只帶一個走,兩人便又爭著要帶自己的丫頭,最後還是大少爺克凡說了句:“就隨他們好了,反正我不需要人服侍,就一個人走。”這才不吵了。

  兵荒馬亂間,惟有杏仁兒不關心,不緊張。走或者留,她都沒想過,只是等著別人來安排她;及至老爺說要帶她走,叫她收拾東西,她也沒頭緒,自覺並沒什麼東西特別重要,並沒什麼不可留下,遂表現出令人詫異的從容。

  然後便上路了。打頭陣的是大少爺克凡,李管家到底還是留下來,所以一應聯絡應酬的責任便都壓在了大少爺身上。他的嘴角很快起了泡,血痂結在唇上,下巴青青的都是胡茬。杏仁兒看著,很是心疼,恨不能替他分擔。棄車上船,少爺呼喊著:“一個跟著一個,大家小心不要走散了。”她在萬頭攢動中尋找他的身影,追隨他的腳步,體味他的氣息,感受他的領引。他們時時被人群阻斷,但是最終她總能找到他,幾乎是沒有道理的憑著本能的感覺。

  雖然是上等艙,可是因為客人太多了,而海員卻太少,已經沒辦法維持秩序。也沒辦法分清階級,只要上了船的都是客人,這時候誰的錢多一點或少一點已經沒什麼分別,只要手中握牢一張船票,便是眾生平等。

  每個人都只得方寸之地,橫七豎八地胡亂倚坐著,比下等艙好一點的地方只在尚可以鋪下一張床褥容自己躺穩。有些更講究的,便找地方掛起帘子,把自己這一組人同別的家庭分開。沒多少人說話,只除了孩子在哭,可是艙里仍然擁擠著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嘈吵。所有人都灰敗而疲憊,連克靖都被自己無休止的抱怨訴苦給累著了,厭倦地閉上了嘴巴,一併連眼睛也不肯張開。克顏在默默地哭泣,用她的寬檐紗帽遮著臉。更有許多人暈船,又嘔又吐,連太太和克凡少爺都不能例外。杏仁兒反而沒什麼事,一路都在幫著照料病人,端茶送水,走在船艙里如履平地。

  大少爺沒有帶自己的下人出來,於是杏仁兒照顧他便顯得理所當然——即使不是那麼理所當然,她自己也勸自己相信這是很正當的,沒什麼不合規矩的地方。他吐得連話也說不出來,蒼白了臉,有氣無力地看著她,既不能感謝,亦不能拒絕。她替他揩面,餵他水喝,一點也不覺得腌臢,反而心裡充滿了前所未有的幸福平和。她聞到他的氣味,這樣親切熟稔。在酸餿的嘔吐物中,她竟然可以聞到桃花香氣,一如當年她與他在桃花林中共舞時聞到的那樣。

  她終於又接近了他。她已經很久沒有同他這樣親近了。她竟可以這樣近地看著他,照顧他,扶著他的頭,替他擦去嘴角的垂涎,將水和止吐藥一勺勺餵進他嘴裡去。於是周圍所有的人和事就都不存在了,整個世界也不存在了。她只看見他,她只擁有他,她也便可擁有全世界——倘若她果真可以擁有他,全世界又有什麼稀罕呢?

  她並沒有太多的奢望,她只想可以這樣親近地照顧他,一直一直看著他,服侍他,為他做一點事。他的西裝皺著,形容憔悴,全身都發出不良氣味,然而看在她眼中,依然是那個英俊挺拔、衣冠楚楚、斯文秀雅的翩翩美少年。不,該是比以往鮮衣亮衫時更加深沉有魅力,因為她竟然可以近著他。

  然後船到埠了。這一路好短,這麼快便抵程。別人就像經歷了一生一世那麼狼狽不堪,杏仁兒卻覺得只是轉瞬間,悵然若失。

  船在上海吳淞口靠岸。不知為什麼,碼頭那樣擁擠雜亂,不等他們下船,就有很多人擁上船來。於是下的人急著下,上的人急著上,人流擁過來又擁過去,許多人家都被衝散了。人們嚎哭嘶叫,揪扯廝打。只有她,她的心還沉迷在回味和不舍中,十分悽惶,因此臉上反而顯出與眾不同的非凡平靜。

  她對未來沒有概念,對過去也並不惋惜,她只留戀行船這一程。她和他的時間已經到了,不可以再這麼接近,她好想再仔仔細細看他一眼——這一眼便發現,原來,她與家人不知何時已經擠散了,她失去了他以及他們的影蹤。她一急,大聲喊出:“大少爺——”

  第五章十六歲:蟬變

  命運就像一條崎嶇坎坷的路,最重要的不是走得快,而是要懂得在哪一個路口轉彎。

  “大少爺——”

  心愛一聲喊出,豁然而起。冷汗涔涔,而小腹墜痛。她伸手到腿下,觸到粘濕的一片,抬起手來,指尖點點嫣紅,不禁“呀”的一聲,心思洞明——她已經是大女孩了!

章節目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