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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們青梅竹馬,常常被一個母親一左一右地擁在懷中餵奶,然後又被另一個母親一左一右地擺在床上換尿布。她很害羞,為了這樣的赤身裸體,肌膚相親;而他無知無覺,智能同任何一個初生的嬰兒毫無異處。

  她常常熱烈地注視他,一會兒不見就要啼哭尋找——她今世的任務和目的就是尋找他,陪伴他,愛戀他,並最終得到他的愛戀。

  她長著嬰兒的身體,卻擁有成年的靈魂,這使得那身體不堪重負,痛苦遠遠大於所有僅能得到的快樂——包括吃奶,想吃多少就吃多少;睡覺,想睡多久就睡多久;還有被大人用各種拙劣而可笑的鬼臉逗弄。

  在三歲時,她終於被確定不是開口晚,而是一個先天的啞巴。這使她的父母一度愁眉不展,淚水漣漣,抱著她走遍了千山萬水去尋醫。她十分抱歉,並且深知他們這樣做的徒勞,然而她無法通知他們停止這些奔波。她惟一可以做的,只是讓自己乖一點,再乖一點,不要增加他們更多的煩惱。

  然而這過分的乖巧使他們益發驚惶,繼而擔心起她的智商來。太安靜的孩子總是讓人擔心,她的與眾不同被誤會是患有某種殘疾。他們用了很多種方法來測試她的反應,包括在飯里拌上紙巾看她會不會吃下去,又或是把她的衣服脫光來測試她會不會覺得冷。

  她很為難,不知道該用什麼辦法來安慰他們,於是自己找來一盒積木,迅速地將它擺成一座輝煌建築,同時她表現出非凡的繪畫才能來——其實她的畫也稱不上有多麼好,但是一個成年人的筆觸和想像力說什麼都會比一個三歲的孩子高——父母這才放下心來,確定她不是一個痴呆兒,恰恰相反,她遠比同齡兒童要早慧得多。

  母親嘆息:“這麼聰明,卻偏偏是個啞巴,真可惜……”說完痛哭起來,傷心只有比從前更重。

  她無奈至極,知道是怎麼做都不可能叫母親快樂起來,也只得慢慢地等待長大。

  成長,對於一個早熟卻無為的靈魂來說,真是一件極難熬的事情。

  幸虧有克凡的陪伴,這真是漫長生涯中惟一的補償。她終於可以親眼目睹他的成長,把他清楚確鑿地納入到自己的生命軌跡中。

  而前世,她可是要等到十二歲才可以與大少爺相識,進到他的世界。

  在此之前,她的記憶里全是飢餓與荒涼。陰陰的天,陰得一直壓到樹上去。樹枝瘦伶伶的,每一根都削成了矛,努力地刺上去,想要刺破陰霾,透一點兒陽光出來。陰雲是一團厚實的棉被,厚得超乎人的想像,厚得絕望。

  整個冬天,村子都被這“厚棉被”覆蓋著,悶得喘不過氣來。要真是棉被也罷了,還可以溫暖地睡一覺。但是不行,冷,那被子四面透風。陰風是無形之矛,卻遠比樹枝尖有力量得多,可以一直刺到骨頭裡去。

  她生在冬天,出生的時候沒有引起任何驚喜與騷動。父親從接生婆的手裡看了一眼,背過身啐了口唾沫,說:“是個丫頭,賠錢貨。”

  從此她被叫做“丫頭”。沒有名字,就叫“丫頭”。

  她已經很感激,叫“丫頭”總比叫“賠錢貨”仁慈得多。

  在東北冬天占了四分之三的時間,於是她一年裡總是瑟縮的時候多,連眉眼也侷促著,舒展不開。

  她便這樣瑟縮著,無聲無息地長大,沒有帶來任何歡喜,也沒有帶來多少麻煩。養她不會比養一隻狗或貓更費事,也不會比養一隻雞或鴨更有用、更被重視。

  長到四五歲的時候,她學會割草,會在冬天裡在被人翻耙過許多次的田地里找番薯。六歲時,開始放羊,養兔子。七歲時她的母親得傷寒死了,於是她要負責一家人的煮飯、漿洗衣裳,並且懂得獨自去集上賣兔子,與人討價還價。在那裡她看到穿綾羅綢緞的城裡人,他們的背都挺得很直,頭都揚得很高,被迫低下頭來審視貨物的時候,總是帶著一種紆尊降貴的不屑與不耐。

  她很緊張地看著他們,幻想可以走進他們的世界裡去,幻想可以天天和這些頭臉乾淨衣衫光鮮的人在一起。在一起做什麼呢?她沒想過。她只是覺得,只要接近了他們,世界便會晴朗開闊許多,並且或許會吃得飽一點。她很少有吃飽的時候,但是她有時也會打嗝,這真是奇怪的事情。

  機會來了。八歲的時候,有人來到她家裡找父親說話,問他們願不願送女兒去城裡做工。父親很無所謂地說:“待我問問看,她願意去就去了。”這是家裡人第一次徵求她的意見,她反而謹慎起來,有點兒捨不得離開這個家。她從父親眼中看到難得的溫情,並且弟妹們骯髒的小臉上也寫滿留戀,於是她便退縮了。她想如果她走了,爹也許會想她的,而弟妹們就要挨餓。她被自己的想像感動得熱淚滂沱,說不出話來。父親詫異地說:“不去就不去,哭什麼?”又向來人說,“這麼著,就算了。”來人便點點頭,說:“這麼著,便算了。”低頭抽了一袋煙,走了。

  她又哭起來,哭她丟掉了人生的第一個機會,進城的大機會。她怕命運從此再也不會光顧她,體恤她。尤其是,她發現父親並沒有因為她的犧牲而額外疼愛她,仍然當她是個可有可無的存在,似乎他不小心生了她,於是只得養她。便是那樣,再無別的理由。

  她覺得失望,並且羞愧,因為她居然曾經放棄了一次難得的進城機會,這是多麼愚蠢而怯弱的表現。她暗暗希望那個人會再轉回頭,會重新問她一次,給她多一次選擇——但是沒有。那個人沒有回來,父親也沒有再提過這回事。她仍然要每天割兔草,餵兔子,然後在集日裡拿到鎮上去賣。

  她守著兔子,在陰如棉被的天空下稚嫩且嘴碎地同人爭執著價碼,然後拿賣兔子的錢去買一點鹽一點油回家。兔子一窩窩地賣掉,她一年年地長大,轉眼便十二了,始終沒能離開這村子,始終還是覺得冷,覺得吃不飽。

  然後她等來第二個選擇——即使是侷促著眉眼,她仍然算得上個美人坯子。凜冽的寒風並沒有使她的皮膚皸裂粗糙,旺盛的生命力是比任何滋補品都更有效的,春風一吹,她就重新嬌艷豐盈起來,仿佛有花香氣,引得十里八村的蜂狂蝶亂,紛紛請了媒婆來提親。

  十二歲的女孩子該有婆家了。下了聘,便須由婆家養起來,仍然養在娘家,但是逢年過節要往婆家去住幾日,做些家務,三兩年後才可以成親,行禮圓房,從此算是別人家的人了。父親曾經叫她“賠錢貨”,其實終究也沒有在她身上花費幾文。她很小便懂得自力更生,如今更可以為家裡換取一筆可觀的彩禮。

  當然家裡也要拿一些陪嫁出來。父親便說:“這倒是很為難的,嫁個好些的,便須拿出相應的陪嫁來,幾隻兔子是不夠的;或者便只得揀個普通些的,大家意思意思,都省些事。”

  父親要她自己做主。然而她已經習慣了沒有意見,習慣了順從與接受,習慣了在接受之後默默地咀嚼後悔,習慣在偷偷後悔之際展開臆想,去猜測另一種選擇後面的種種可能性,無盡的可能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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