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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的淚先他而流下來,聲音哽咽:“她為了你,從人到鬼,從生到死,不過奈何橋,不喝孟婆湯,就因為她不想忘,不肯忘,她要問你一句話。而你,你怎麼能忘?”

  他睜開眼,神情淡定,良久,說:“不,真的不記得了。”

  小宛的臉垮下去,心裡忽然變得很灰很灰,眼神在瞬間變得黯淡,仿佛經了一場大戰,或是一場大病。

  她抬起頭,無言地望向窗外陰沉的天,默默說:梅英,你愛錯人了。

  下樓的時候,水小宛遇到張之也。

  他說:“好久不見。”

  她也說:“好久不見。”語氣中並沒有太多的情緒。

  他看著她,知道事情已經無可逆轉,過去是真的結束了。

  兩個不再相愛的舊情人相遇,最可怕的不是仇恨,而是平淡。她甚至不需要躲避他,不假裝陌生或冷淡,而只當他是普通熟人。

  可是,他還是想替她做一件事,換句話說,是替若梅英做件事,找到那句話的答案——這同時也是水小宛一心要做到的。所以,他與她不約而同,先後來到知情人的門前。

  然而小宛說:“不必再問了,他說他不記得。”

  “不記得?”

  “恨比愛長久。胡瘸子對若梅英的感情要比張朝天深沉得多。”小宛唇邊露出一個苦笑,“梅英如果嫁給了張朝天,今天早已投胎轉世,也什麼都不會記得了。”

  記住,是因為不忘。

  忘,是“心”字上一個死亡的“亡”。

  因為恨,故而不甘心,不死心。“心”不肯“死”,故而不“忘”。

  張之也有些唏噓,張朝天辜負了若梅英,被她記了一輩子還不夠,做鬼還要糾纏不休。而薇薇恩負了他,他又負了水小宛,卻清楚地知道,將來他們誰也不會記得誰。一旦分開,記憶立刻被刪除清空,根本無需心死,因為壓根兒無心。即使要記,也只記得自己的話。

  他嘆息,低低地說:“我剛去過廣東回來。”

  “採訪?”她同他一前一後走下樓,對他的行蹤已經並不關心,只是出於禮貌才會回應。

  “是,採訪,去了觀音堂,見到了那些碩果僅存的自梳女。”

  她在樓門洞口停下來,抬起頭,看到幾隻灰背鴿子從天空中掠過。

  是的,他不久前曾說過,要去廣東好好做一則有關自梳女的紀實採訪的。原來,中間只隔了這麼短的時間嗎?想起來卻是恍如隔世。

  “我還去了趙自和下鄉的村子……”

  “會計嬤嬤?”她打起精神來,“你聽到些什麼?”

  “都是過去的事了,你不會願意知道。”張之也支吾,“小宛,我們……”

  “我們的事,也已經過去了。”小宛打斷他。

  張之也的臉忽然僵住,雖然這個答案是他早已預料到的,可是真正面臨的時候,還是令他有種徹骨的寒冷。若梅英在六十年後仍然記著張朝天,可是水小宛,已經決定在昨天就把他忘記。

  他覺得身體裡有樣什麼東西,忽然地折裂了。

  張朝天在窗戶里看著水小宛和張之也並肩走遠。

  一對璧人。他想,和當年的自己與梅英一樣。只是不知道,他們的愛情會不會比自己幸運。

  水小宛的到訪使他知道,自己的日子終於到了。

  那個小宛,眉目神情像極了若梅英,她是替她討答案來的。

  可是他沒有回答她。

  她讓他想起了太多的往事。

  他的確忘記了若梅英。

  生活中最可怕的,最消磨愛情的,不是貧窮,是拮据。

  渴望的人和事一再落空,得到的總是些不尷不尬的際遇,不知道怎麼就結了婚,不知道怎麼就做了人家父親,從沒有給過妻兒足夠的幸福與快樂,可是因為失望太多,也就漸漸不懂得抱怨。過一天算一天,一天和一天並沒有太大的區別。鄰居有人升遷有人撞車,比上不足比下有餘生活的本質就是這樣的柴米油鹽,為一點點小事吵架,可是大禍來臨時反而坦然。動不動就喊

  離婚,可是看到人家夫妻打架馬上熱心解勸,並且現身說法儼然恩愛夫妻……半輩子就這樣過去了,從來都不是個幸福的人,只是也並不覺得有多麼不幸。

  臨了兒,卻忽然想起自己原來也曾經年輕過,快樂過,真情過……

  不如不想起。

  想起這一切的時候,重溫這一切的時候,就是死亡的時候了。

  張朝天死得很平靜,死在滿足和回憶里,死在新一輪的等待中。他在死的時候,終於等到了一生中唯一的一次高潮。

  他又見到她了,那絕色的女子。

  她沒有著戲裝,不施粉黛,穿著珠灰色的緞質旗袍,站在深黑走廊的那端,幽幽地說:“我等過你,等了你整整一夜一天,一直等到第二天上戲……”

  她說她等他,一天一夜,直到第二天,也就是七月十四上戲。

  但是他卻知道,遠遠不止,不止那麼短時間,即使嫁了,死了,她也仍在等他。等足六十年。

  陽壽六十年,陰壽三十年,她的時間到了。可是仍然不肯走,仍然要等,等到魂飛魄散。

  她的身影在燈影里明滅,臉上的表情看不見,可是那閃爍的,是淚。

  他看著她的淚,忽然笑了。

  我要問你一句話。

  那是一句怎樣的問話,那是一段怎樣的痴情。能被這樣的一個女子這樣地耿耿於懷,不論是愛還是恨,這人的一生也都是值得的了。

  張朝天死得無怨無悔。

  至死沒有回答若梅英。

  他不願意回答她。因為他知道,冤魂之所以不散,就是為了心愿未了,如果他答了她,她就會消失。而他不肯,她便要一直糾纏。

  早已過了知天命的年齡,他還有什麼不知道的?將死的老人已經是半個神,看破生死,看淡恩仇。

  如今,他只想死在她的手中,以自己的死,平她心中怨氣,伴她同游九泉。

  死的時候,他已經決心,和她一樣,不喝孟婆湯,不過奈何橋,不忘情,不投胎,寧可世世代代做一對永不超生的鬼魂。

  他只是不知道,梅英的魂,為了他,連九泉也不肯收留,他們無論生死,已經永不可相伴了……

  “張朝天死了。”

  服裝間,滿室彩衣靜默,一人一鬼相對而立。

  小宛望著若梅英,已經不知道什麼是害怕,經歷了上海的情變,她所有的感情都平淡,淡淡的憤怒,淡淡的悲哀。“是你殺了他?”

  “是我。他竟然忘記我,至死不告訴我答案,他該死。”

  “你借著我的眼睛和腳步找到他,然後殺了他,我不成了幫凶?”小宛質問,“他死了,你是不是心足?你們是不是就可以在另一個世界重逢?可以繼續問他那個你不知道答案的問題?”

  “不能。”梅英悵悵,“我已經不能再回陰曹地府,不能享受人間祭祀,也不能轉世股胎,永遠都只是一縷孤魂,直到時間盡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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