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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其實,結婚也沒什麼不可以吧?作為婚姻對象,小林總算也是個中上之選。

  她是那種尋常的女孩子,真實世界裡最平凡親切的女孩子,也聽音樂——流行歌曲或者人鬼情未了;也學跳舞——當然只限於交際舞;也看一些文藝小說,不求甚解,陪女主人公掉一會兒淚,發陣兒呆,想像自己是那悲劇的主角——但是只在想像中,現實中是一心朝著喜劇方向努力的。

  娶了這樣的女孩做太太,她們便是上海最尋常的太太,菜市場裡和麻將桌旁到處可以見到的那種,斤斤計較,精刮利落,一算就算到生活的毫末里去,一隻眼盯著丈夫,一隻眼盯著孩子,可是還有一隻眼盯著鄰家的生活和同伴的日子,不知道哪裡借來的那麼多眼睛。夢和同情也還是有,在長篇電視劇里找,坐在電視機前那會兒工夫是留給自己的,暢快淋漓地為多情又多難的第三者們嘆息流淚,然後在生活中尋找所有有做第三者可能的女子慪氣,鬥智鬥力,並且防患於未然地,每天在丈夫面前把那准狐狸精罵得體無完膚。

  這樣的日子是瑣碎悶氣的,可是這樣的日子有它的真實親切。每個人都是這樣過,所以這樣過是正確的,有安全感有歸宿感的。

  他已漂泊太久,需要的,也許就是這樣一個歸宿。

  正自胡思亂想,忽聽小林閒閒地說:“前幾天我們收拾劇院的衣櫥,有個柜子是阮丹冰的,團長有備用鑰匙,打開一看,裡面有個小匣子,你猜是什麼?怪得很,一匣子菸頭。”

  “菸頭?”曲風大奇。

  “就是。”小林對著鏡子左右轉側,“全部是抽過的,駱駝牌,阮丹冰那麼清高的人,竟有這樣怪癖好……”

  曲風只覺胸口被人重重一拳,一口血湧上來,差點噴口而出。駱駝牌,菸頭,他忽然明白了,那天看到阮丹冰俯身拾菸頭是為了什麼。當時只道她有潔癖,卻原來,卻原來——阿彤說過,丹冰有信給你,就在她梳妝檯的第三格抽屜里——他猛地站起。

  小林大叫:“你去哪兒?”

  “去看丹冰。”曲風回過身,臉色慘白,而一雙眼睛血紅:“我去找她問清楚!”

  “你找她問清楚?”小林大奇,如何問?問什麼?可是曲風已經去得遠了……

  曲風來到丹冰家時,看到客廳里坐著一位陌生的中年男人,他斷定他是第一次見到他,可是那眉宇之間,偏又有幾分熟悉。

  奶奶已經急急地為他們做彼此介紹:“這就是我跟你說過的小曲。”又轉向曲風:“小曲,這是我兒子,丹冰的爸爸。”不知怎地,好不容易和兒子久別重逢,奶奶的臉上卻殊無喜色,反頗有幾分氣急敗壞的意味。

  “伯父!”原來是阮丹冰的父親,怪不得面目依稀相識。曲風昏昏噩噩地點頭致意,尚不曾從關於菸頭的聯想中掙脫出來。

  “你就是曲風?”阮先生定神打量著他,“難怪……”話說到一半,卻又咽住。

  曲風更加茫然,不明白這位阮先生看著自己的神情何以這樣古怪。他想起來這裡的初衷,對奶奶說:“我上去看看丹冰。”

  上了樓,卻發現屋子被重新收拾過了,東西零亂地堆放,許多包裹塞在地中,一場浩劫的樣子。他一切不理,越過那些包裹走過去,徑直拉開梳妝檯第三格抽屜,裡面卻是空空如也。

  空的?他呆住,難道阿彤騙了自己?

  響聲驚動了阮先生,他隨後跟上樓來,看到曲風的樣子,立刻明白了:“你在找那些信?”

  曲風愕然。

  阮先生說:“是我把它們收起來了。”他嘆息,“過些天,我打算帶丹冰去美國求醫,無論如何都要再試一下……昨天幫她收拾東西,在床鋪下看到這個,我想,她是寫給你的。”

  曲風又一次驚呆了。美國,求醫,阮先生……但是接著,他興奮起來,那麼說,丹冰有希望了?他熱切地望著阮先生:“美國那邊,有治療植物人的新科技嗎?”

  “很難說……”慈父的悲哀濃重地寫在臉上,他搖搖頭,取出一個厚厚的緞面筆記本遞過來。

  曲風低頭接過,略一翻看,已經臉色大變。

  桅子的花語是“幸福”。我愛,有你的地方,就有幸福。

  梔子!那盆在火中化為灰燼的梔子!他終於斷定,他的梔子,是丹冰的饋贈。梔子的花語是幸福,她送給他幸福與生存,他卻帶給她死亡與災難!怎麼會?

  他搖晃起來,整個人站立不穩。

  阮先生長嘆一口氣,了解地說:“小曲,這些信,不是一時半會兒看得完,你,回去慢慢看吧……”

  回去?不!不能回去!小林在家裡等自己。就在今天,自己才剛剛接受了小林,卻突然發現了丹冰的情意,這是怎樣的一筆帳啊?

  荷花池畔,曲風終於讀到了那本《天鵝寄羽》,讀到了阮丹冰“生前”寫給他的所有未曾發出的信,終於知道了丹冰的痴心,知道了那個令他震撼到無可名狀、足以把整顆心炸裂的事實:丹冰愛他!

  丹冰愛他!竟愛到這般地步!

  坐在石椅上,他一頁一頁地翻讀著那些信,那一行行血淚寫成的情書,那用生命編織的愛情神話。那樣深摯的、強烈的、純粹而崇高的感情,是真實的嗎?

  他看到了丹冰的愛情宣言,也看到丹冰的愛情理想——

  如果你愛我,請一點點對我好,就像小王子對他的狐狸,要一點一點靠近,眼中露出溫柔神色,日漸將我馴服。

  又是《小王子》!

  他凝眉,第一次將水兒、阿彤、和丹冰聯想在一起,也是第一次細心揣想愛情的問題。

  愛是要一點點馴化的,一點一點溫柔,然後慢慢彼此感應,像沙漏一樣慢慢傾泄,將所有的愛奉獻,一點兒不留。那樣的愛,真的有嗎?

  他忽然想起那天旁觀劇團女孩子為了爭奪《天鵝之死》女主角打賭的情形來——

  “哪裡有人真會做到空中撞擊六下,那樣的技術,真的有嗎?”

  “如果有怎麼辦?如果我做到了怎麼辦?我就可以做到。”

  記不清阮丹冰當時有沒有說這句話了。但是他覺得她說了的。就是嘴上沒說,心裡也一定說了。

  他想著那個驕傲的野性的小女生,飄揚的發,高潔的額,燃著火的眼睛,以及玫瑰花瓣一樣的嘴唇。那美麗的小女生呀!她真的知道什麼是愛嗎?

  他又想起那些傘,一式一樣的綠緞雨傘,梔子花,還有丹冰衣箱裡整盒的菸蒂,是的,她知道什麼是愛,一點點,一日日,從每個細微處,關心,留意,照拂,珍存,悄悄地愛著並奉獻著。是他辜負了她,而且永遠沒有機會回報。可是,真的,永遠沒有機會了嗎?

  他閉上眼睛,不,他不相信,不相信那純潔善良的女孩子真會永遠長眠。她的天鵝的心,總有飛倦的時候,總有歸巢的一日吧?當她醒來的時候,他希望自己可以在她身邊,獻上春天的第一個微笑,對她說:歡迎歸來,我的天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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