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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踮起腳尖,輕輕做了個小跳的動作,接著雙手一揚,離了把杆,腳尖交錯著,漸漸舞至大廳中央。

  曲風呆呆地看著阿彤輕盈地跳躍旋舞,只覺得納悶。她不是美女,然面容清秀,身形婀娜,略微遲緩的走路姿態只見優雅,不覺蹣跚。此刻她繞場而舞,曼妙身姿如風拂柳絮,舞步嫻熟,哪裡還有盲人的蹤影,分明是經過專業訓練的行家裡手。

  他忍不住坐到鋼琴前,為她伴奏。

  華美寂艷的《天鵝之死》的舞曲響起,丹冰更加感慨,身隨曲轉,愈舞愈疾。偌大排練廳空蕩蕩一無阻隔,全不必擔心會被不明物體絆倒。這段日子,她實在悶得狠了。先是做癌症晚期的小女孩,豐盈的靈魂束在病弱的身體裡,多走兩步路也喘息,一支《小雪花舞》都跳不完場。如今做了盲女,走路絆絆磕磕,不時要以手摸索相助,跳舞?更不要提了。

  此刻,在這排練場中,寬敞安全,看不看得見都沒關係,只要有一雙健康的腿已足夠。她舞得盡情盡性,而又盡善盡美——天鵝涅槃的經歷讓她真正了解了天鵝的飛翔,也深深體驗了死亡的神聖,她的舞姿,比以往更加跳脫、優雅、絕望而悽美,滿場旋飛之際,完全就是一隻勇敢的天鵝。跳躍、舒展、雙腳騰空,在空中交錯碰擊,一下,兩下,三下,四下,五下,六下!

  曲風驚呆了,脫口呼出:“丹冰!”

  阿彤驀地一震,心中大慟,一個躍落不穩,摔倒下來。

  曲風忙迎上去扶起,關切地問:“阿彤,你怎麼樣?”

  不料阿彤一反手緊緊握住他的手腕,熱切地問:“曲風,你叫我什麼?”

  “阿彤,你怎麼了?”

  “不是這句,在這剛才,我跳舞的時候,你叫我什麼?”

  曲風笑了,不經意地說:“啊,我叫錯了,你剛才的樣子讓我想起丹冰,她在出事前是個非常優秀的舞蹈演員,也是團里惟一可以做到空中足跟對擊六下的。對了,阿彤,你是怎麼可能做到的?”

  阿彤不答,坐下來雙手抱著膝,輕輕問:“曲風,你能多給我講一些丹冰的事嗎?”

  “她是個很好的演員,可是為了救我……”

  “怎麼樣?”

  “就是你現在看到的這個樣子了。”曲風嘆息,想到阮丹冰使他覺得沉重。

  阿彤仍然追問:“就這麼多嗎?”

  “我對她並不了解,沒想到會承受她這麼大的恩情,真是無以為報。”曲風又一次嘆息。

  丹冰失落到極點,心中狂喊:不!我不要你報恩!我只要你愛我!至少,我要你知道我曾經愛你!

  忽然之間,她下定了決心,鄭重地說:“曲風,我有一件東西給你看。”

  “是什麼?”

  “丹冰的信。”

  “丹冰的信?”

  “是,是寫給你的。就在她梳妝檯第三格抽屜里。”

  “你怎麼知道?”

  阿彤頓一下,才說:“我幫她收拾臥室時發現的。”

  曲風覺得怪異,就算發現了一摞信,又怎麼知道是寫給他的呢?丹冰又不可能留下一疊盲文。然而這問題有失厚道,他不忍心問出,只得說:“好,我們這就去丹冰家。”

  當他們敲開丹冰家的門,發現奶奶坐在樓下哭。原來,今天是丹冰定期檢查身體的日子,醫生剛才來過,檢查後,認為丹冰的生命跡象愈來愈微,如果不能在短期內醒來,那麼……

  曲風大驚:“什麼,丹冰她……”他說不下去,不忍心說下去,呆呆地看著奶奶,一時間不能思想。

  阿彤身子一晃,險些跌倒。她扶著沙發背,艱難地說:“我看看丹冰去。”

  走上樓,她握著自己的手,在床邊慢慢地跪下來,心灰得沒有一絲力氣,只覺腦子裡空空的,整個世界都不存在了。沒有眼淚,沒有傷心,也沒有記憶和往事,有的,只是蒼涼,無窮無盡的蒼涼無奈。

  這麼說,都結束了嗎?

  丹冰的捨身相救,天鵝的歸去來兮,水兒的魂離肉身,阿彤的風中呢喃,種種痴心糾纏,相思相望,就這樣化為虛空?

  那些淒絕艷絕的等待、渴望、死亡與輪迴,都從此消失了?如海的女兒靈魂寂滅後的泡沫流星,散入汪洋,尋覓無蹤?

  在此之前,雖然和曲風的幾次遇合都不能完成心愿,卻不無驚喜。可是現在她知道,這種輪迴也是有期限的。阿彤,很可能已經是自己的最後一世。

  她忽然覺得恐懼,不,不是因為自己的死亡,而是為了阿彤——阿彤會不會也像自己前幾世那樣,在自己靈魂離去時,她的肉體也隨之消亡,就像那隻於火中涅槃的天鵝,就像香消玉殞於荷花池畔的水兒?

  阿彤,這善良可憐的盲女,連愛情也不曾嘗試,就要因為自己的鵲巢鳩占而提早結束生命了嗎?那麼,自己豈不是害了她?如果是這樣,自己寧可不曾來過,寧可陪伴水兒的身體死在曲風的懷抱中,也不願意為了延續靈魂而奪取別人的生命。

  可是,進入阿彤身體,並不是自己選擇的呀。就像天鵝涅槃、水兒轉世也不是自己的選擇一樣。每一次都是命運契機,緣定三生。從始至終,她都是無奈的,無助的,無心亦無力的。

  她該怎樣幫助阿彤、把這個身體還給她?

  曲風扶著奶奶上樓時,看到阿彤握著丹冰的手呆呆地坐著,如一座鐘,奶奶反而不過意起來,安慰著:“彤姑娘,你別太傷心了。其實,早從冰冰昏倒那一天起,我就知道這是早晚要發生的了。這幾個月來,我已經哭得哭不出了,也許,冰冰早點點離開不是壞事,好過這樣躺在這裡,人不人鬼不鬼地活受罪。”

  人不人鬼不鬼?丹冰一愣,這不說的是自己嗎?一個離開了自己軀體的靈魂,豈不就是俗話中所說的鬼?那麼,離開了靈魂的軀體又是什麼呢?行屍走肉嗎?自己將阿彤變成了一具行屍走肉?

  不!寧可犧牲自己,魂飛魄散,也一定要將這個身體還給阿彤!當自己的靈魂占據著她的身體奔波行走的時候,阿彤的靈魂呢?阿彤的靈魂又在何處寄存?

  丹冰忽然想,世界上,像自己這樣的鬼魂有多少呢?那些滿街行走著的人,都是他們真正的自己嗎?他們的身體裡,是否也寄居了另一個靈魂?

  離開丹冰家,曲風發現,不知何時下了雨,細若遊絲,似有還無。他信步走著,一時不想回家,卻也不知道該去何處,不期然地,又來到了荷花池畔。

  最後一朵荷花也謝了,淅瀝的雨中,滿池荷葉蕭索,如破碎的夢。古人說:留得殘荷聽雨聲。豈不知,雨打荷葉,點點滴滴在心頭,聲聲刺耳。

  他在池塘邊坐下來,想起帶著天鵝在荷池上飛舞的樣子,想起水兒蒼白柔弱的笑容,想起那句“我的身體死亡,靈魂就自由了”的暗語,如今,荷花已杳,芳魂無覓,那荷花仙子一般的女孩,也消逝在茫茫雨中了。短短的時日裡,這是他第幾次面對死亡?而今,又要再一次送走丹冰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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