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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望著他,心中無限感動,深知他問這句話的艱難。“但是,你要答應我一個條件。”我長嘆一口氣,終於忍心地一字一句:“在我離開桂林之後,不要再以任何方式同我聯絡。”

  他先是一愣,接著也就瞭然,相視許久,他終於點頭,忽然走前一步,提起腳,輕輕踩在我的腳上。

  我心中大痛,再也忍不住,撲進他的懷中,淚水止不住打濕他的肩頭。

  我們終究不曾相吻。

  如果那一天你從桃花溪畔走過,你會看到一對忘情擁抱的戀人,他們擁得這樣緊,仿佛亞當夏娃第一次親近,仿佛今天已是世紀末日,仿佛他們從此不再相見,仿佛這是他們一生人中唯一的一次擁抱……

  然,事實也正是這樣。

  第6章 開到荼蘼

  我一直至愛玫瑰。

  然而我們家的玫瑰從沒有開過一天以上。

  因為沒有愛情。

  19歲時最愛的去處就是福田區的音樂茶室“玫瑰秀”,就為在那裡消費的小姐可以得到一枝免費贈送的玫瑰。於是常常拉了男友阿程去喝下午茶。

  程是窮大學生,只請得起我10元錢一壺茶的最低消費,然後撿一枝最嬌最艷的玫瑰含情脈脈地遞與我。於是四目交投如膠似漆,可以一言不發地對望掉整整一個下午。然後帶一臉滿足的笑手拉了手去大排檔吃麵。

  加了防腐劑的玫瑰在我的床前永不開放也久不凋謝,無香,但是艷,可以沒有熱度地燃燒一整個星期。

  我把那稱作愛情。

  後來程出國留學,我傾囊相助,相約等待天荒地老。

  等足七年。

  七年間,我開始學習種玫瑰,同時把萬種相思凝做文字,漸漸玫瑰的故事傳遍大江南北,我成為少年男女心中的偶像,愛的化身。

  案頭插滿寄自全國各地的玫瑰。熱心的讀者一遍遍問我:“你的程歸來否?可有送你999朵玫瑰?”

  然而程永不歸來。來的,是一封哀感頑艷比情書更像情書的絕交信。他在信上說,我天生是個嬌公主,該過最好最美的日子,而他即使學成歸來也不就代表功成名就,並不能予我以錦衣玉食,他已尋得一位同他一樣平凡樸實的女留學生,她才是他可以同甘共苦相濡以沫的妻;而我,他祝福我可以找到我的國王,繼續無憂的玫瑰生涯。

  我把信燒了,埋在玫瑰盆里做花肥。

  玫瑰枯死。

  半年後,我嫁了,嫁給我的國王——一位資產上億的珠寶商人。

  寸土寸金的深圳市,他居然擁有一個操場般大的花園。然我再也沒有種過玫瑰。

  珠寶老公曾送過我成籃的玫瑰,但開不到黃昏便告凋零。

  玫瑰需要愛情,我也是。

  我如一頭養在金魚缸里的鯨,日日夜夜地感到饑渴。

  這時接到青海一家雜誌社的邀請,邀我去敦煌參加一個筆會。

  我欣然前往。

  接待我們的,是敦煌藝術館的負責人,姓倫,叫倫子寒。

  很怪的姓,很怪的名字,我一下就記住了。

  他說他曾讀過我的小說,我們很快熟了。我於是知道他大學時學的是美術專業,曾自費出國進修過兩年油畫,因為酷愛敦煌藝術而主動要求分配來沙漠。

  我不解,因為覺得中國古畫其實不如歐洲畫風,過於平面單一,太理想化,色彩不飽滿,缺乏立體美。他不服氣,先還同我辯論,舉出“吳帶當風”的動感,唐三彩的濃郁,但畢竟不如我口才便給,漸漸只有我說他聽的份兒。但他仍會時不時指著一幅壁畫問我:“這一幅呢?這一幅怎麼樣?還有這幅,難道表情不生動?”認真猶如孩童,我心上不禁微微牽動。

  一日閒聊他提起附近毛烏素沙漠不久前有海市蜃樓出現。我腦海中掠過無限浪漫故事,立刻便要去看。他猶豫:路很遠的,往返總要一星期,海市並不是常有——

  然我堅持。

  子寒不能拒絕。

  當一個人明知對方的要求無理卻仍不能拒絕的時候,如果不是怕,那他就是愛了。

  子寒已愛上我。

  我知道。

  子寒帶了兩匹駱駝陪我上路,我們在第四天中午到達毛烏素,深入沙漠。

  那是一種令人震撼的廣袤,在沙漠中,種種曲折微妙的感情都退去了,只留下赤裸裸最真實本原的愛。

  天地間只剩下我同子寒兩個人,相依相偎從遠古走入今生。子寒臉色忽然嚴峻,目光凝重地望著天際低而短促地說:“有風暴,不過別擔心,很快會過去。”

  未及我聽清,千軍萬馬已排山倒海鋪地而來,其勢凶不可擋。在城市裡從來想像不出大自然發起威來竟是這般兇悍。天地混沌,宇宙洪荒,我戰慄地抓住子寒,猶如抓住世界末日唯一的依傍。

  他目光嚴肅堅定,我放下心來。

  這時候看出了駱駝的從容,它們自動躺下來交頸而臥,架起一座肉屏風。

  我和子寒相抱著躲在屏風後。

  沙子洪水一樣地推進,風聲如泣,仿佛訴說一個湮沒在沙漠中的不為人知的古老故事。

  我伏在子寒懷裡,在他響而沉有節奏的心跳聲中安心地睡去。

  居然無夢。

  醒來已是黃昏,夕陽如血,照一對天涯同命鳥般,竟是淒絕艷絕。沙漠在這時候沉靜下來,海水梳過一般起伏有致,無限溫柔。

  子寒安祥的睡靨聖潔如嬰兒,風沙也掩不住的英俊明朗。我忍不住深深吻下去。

  子寒這時睜開眼睛,我輕吻在他的額頭,於夕陽下莞然微笑,我相信自己那一刻的笑容燦爛如玫瑰。

  他張開雙臂抱住我,宛如抱住自己的心。

  交頸而眠的兩匹駱駝雕塑般巍巍臥在夕陽下,在劫後餘生的沙漠中,我看到愛的極致。

  敦煌分手時,他眼中露出割肉剜心般的痛楚。

  我許諾:“一個月後,我會辦妥離婚手續再來找你。”

  他說:“到時候我去鎮上等你,會等足一個星期,從日升到日落。”

  他說他要等我七天。

  我,曾經等過別人七年。

  等到的,都不是團圓。

  長長的列車載我入時間隧道,回到都市,我重新被淹沒在現代文明中,大漠斜陽頓成隔世風景。

  當我躺在俄國造大而舒適的木製浴盆里,搽滿香膩的浴液洗去一路風塵時,我知道,我再也不會回到沙漠。我其實離不開都市生活可以予我的諸多最瑣碎最真實的貼身享受。

  毛烏素的一切,歸根結底只是一次海市蜃樓的神話。

  我原來並不是愛的天使。

  我不過是一個自私虛榮的平淡小女人。

  沒有人會相信,一個以擅寫風花雪月的愛情故事而著稱的純情女作家,毅然絕然地放棄了她心目中以為至純至美的愛,只是因為她更眷戀於木製浴盆和抽水馬桶。

  我在花園裡種下荼蘼。

  荼蘼,屬薔薇科,莖上有鉤狀的刺,葉如羽毛,開白色香花,那是夏天最後的花。“開到荼蘼花事了”。荼蘼花開時,花季也就結束,一切的故事,無論有沒有結局都得收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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