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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一生不知道寫過多少篇關於母親的文章了,我也不知道有多少次在夢中同母親見面了;但我在夢中看到的只是一個迷離的面影,因為母親確切的模樣我實在記不清了。今天我來到這裡,母親就在我眼前,只隔著一層不厚的黃土,然而卻人天懸隔,永世不能見面了,我的眼淚奪眶而出,滴到了眼前的香燭上。我跪倒在母親墓前,心中暗暗地說:“娘啊,這恐怕是你兒子今生最後一次來給你掃墓了。將來我要睡在你的身旁!”  離別了八年以後,我最愛的母親忽然離開了人世,走了。這對我是一個空前絕後的打擊。我從遙遠的故都奔喪回家。我真想取掉自己的生命,追陪母親於地下。我們家住在村外,家中只有母親一人。現在人去屋空。我天天在村內二大爺家吃過晚飯,在薄暮中拖著沉重的步子,踽踽獨行,走回家來。大坑裡的水閃著白光。柴門外臥著一團黑乎乎的東西,是陪伴母親度過晚年的那一隻狗。現在女主人一走,沒人餵食。它白天到村內不知誰家蹭上一頓飯(也許根本蹭不上),晚上仍然回家,守衛著柴門,決不離開半步。它見了我,搖一搖尾巴,跟我走進院子。屋中正中停著母親的棺材,裡屋就是我一個人睡的土炕。此時此刻,萬籟俱寂,只有這一條狗,陪伴著我,為母親守靈。我心如刀割,抱起狗來,親它的嘴,久久不能放下。人生至死,天道寧論!在茫茫宇宙間,仿佛只剩下我和這一條狗了。  在我靈魂深處,我對母親之死抱終天之恨,沒有任何仙丹妙藥能使它消泯。  “長夜漫漫何時旦?”我卻盼望天趕緊亮。然而,我馬上又想到,我只是一次度過這樣育苦的漫漫長夜,母親卻度過了將近三千次。這是多麼可怕的一段時間啊!在長夜中,全村沒有一點燈光,沒有一點聲音,黑暗仿佛凝聚成為固體,只有一個人還瞪大了眼睛在玄想,想的是自己的兒子。伴隨她的寂寥的只有一個動物,就是籬笆門外靜臥的那一條老狗。  我從來不信什麼輪迴轉生;但是,我現在寧願信上一次。我已經九十歲了,來日苦短了。等到我離開這個世界以後,我會在天上或者地下什麼地方與母親相會,趴在她腳下的仍然是這一條老狗。  有的人說:“死人活在活人的記憶里。”俊之(章用)就活在我的記憶里。只是為了這,我也要活下去。當然這回憶對我是一個無比的重擔;但我卻甘心肩起這一份重擔,而且還希望能肩下去,愈久愈好。  (後死者)從表面上來看,這只是一個非常普通的詞兒。但仔細一探究,卻覺其涵義深刻,令人回味無窮。對已死的人來說,每一個活著的人都是一個“後死者”。可這個詞兒裡面蘊含著哀思、回憶、撫今追昔,還有責任、信託。對死者活在後死者的記憶中,後者有時還要完成前者未竟之業,接過他們手中曾握過的接力棒,繼續飛馳,奔向前方,直到自己不得不把接力棒遞給自己的“後死者”,自己又活到別人回憶里了。  陳寅恪先生的分析細入毫髮,如剝焦葉,愈剝愈細愈剝愈深,然而一本實事求是的精神,不武斷,不誇大,不歪曲,不斷章取義。他仿佛引導我們走在山陰道上,盤旋曲折,山重水複,柳暗花明,最終豁然開朗,把我們引上陽關大道。讀他的文章,聽他的課,簡直是一種享受,無法比擬的享受。  有一年的春天,中山公園的藤蘿開滿了紫色的花朵,累累垂垂,紫氣瀰漫,招來了眾多遊人和蜜蜂。我們一群弟子們,記得有周一良、王永興、汪籛等,知道先生愛花,現在雖患目疾,跡近失明,但據先生自己說,有些東西還是能影影綽綽看到一團影子。大片藤蘿花的紫光,先生或還能看到。而且在那種兵荒馬亂、物價飛漲、人命微淺、朝不慮夕的情況下,我們想請先生散一散心,徵詢先生的意見,他怡然應允。我們真是大喜過望,在來今雨軒藤蘿深處,找到一個茶桌,侍先生觀賞藤蘿。先生顯然興致極高。我們談笑風生,盡歡而散。我想,這也許是先生在那樣的年頭裡最愉快的時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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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寅恪先生決不是一個“閉口只讀聖賢書”的書呆子,他繼續了中國“士”的優良傳統:天下興亡,匹夫有責。從他的著作中也可以看出,他非常關心政治。他研究隋唐史,表面上似乎是滿篇考證。骨子裡談的都是成敗興衰的政治問題,可惜難得解人。  假如我還有什麼優點的話,那就是,沒有真感情,我不寫回憶文章。但是,在那個時代,真感情都會被歸入“小資產階級”的範疇,而一旦成了“小資產階級”則距離“修正主義”只差毫釐了。我沒有這個膽量,所以就把對錫予(湯用彤,字錫予)先生懷念感激之情,深深地埋在我的心靈深處。  湯用彤先生面容端嚴慈愛,不苟言笑,卻是即之也溫,觀之也誠,真藹然仁者也。先生雖留美多年,學貫中西,可是身著灰衣長衫,腳踏圓口布鞋,望之似老農老圃,沒有半點“洋氣”,沒有絲毫教授架子和大師威風。我心中不由自主地油然生幸福之感,渾身感到一陣暖和。  古人說:“人生得一知己足矣。”我不謬托自己是錫予先生的知己,我只能說錫予先生是我的知己。  胡也頻先生是有社會經歷的人,他應該知道其中的利害。可是他也毫不在乎。只見他那清瘦的小個子,在校內課堂上,在那座大花園中,邁著輕盈細碎的步子,上身有點向前傾斜,匆匆忙忙,倉倉促促,滿面春風,忙得不亦樂乎。他照樣在課堂上宣傳他的“現代文藝”,侃侃而談,視敵人如草芥,宛如走入沒有敵人的敵人陣中。  有一次,理髮師正給芝生(即馮友蘭)先生刮臉,鄭先生站在旁邊起鬨,連聲對理髮師高呼:“把他的絡腮鬍子刮掉!”理髮師不知所措,一失手,真把鬍子刮掉一塊。這時候,鄭先生大笑,旁邊的人也陪著鬨笑。然而芝生先生只是微微一笑,神色不變,可見先生的大度包容的氣概。  馮友蘭先生堅持真理,修正錯誤,不惜以今日之我非昨日之我,經常在修記他的《中國哲學史》,我說不清已經修訂過多少次了。我相信,倘若能活到108歲,他仍然是要繼續修訂的。只是這一點精神,難道還不值得我們認真學習嗎?  我知道,原始人是頗為相信文字的神秘力量的,我從來沒有這樣相信過。但是,我現在寧願做一個原始人,把我的悲痛和懷念轉變成文字,也許這悲痛就能忽然消逝掉,還我心靈的寧靜,豈不是天大的好事嗎?  老舍先生的語言生動幽默,是地道的北京話,間或夾上一點山東俗語。他沒有許多作家那種忸怩作態讓人讀了感到渾身難受的非常彆扭的文體,一種新鮮活潑的力量跳動在字裡行間。  有一天,我到東安市場北門對門的一家聞名的理髮館去理髮,猛然瞥見老舍先生也在那裡,正躺在椅子上,下巴上白糊糊的一團肥皂沫,正讓理髮師刮臉。這不是談話的好時機,只寒暄了幾句,就什麼也不說了。等我坐到椅子上時,從鏡子裡看到他跟我打招呼、離別,看到他的身影走出門去。我理完髮要付錢時,理髮師說:老舍先生已經替我付過了。這樣的芝麻綠豆的小事殊不足以見老舍先生的精神,但是,難道也不足以見他這種細心體貼人的心情嗎?  一個人除非萬不得已決不會自己拋掉自己的生命。印度梵文中“死”這個動詞,變化形式同被動態一樣,我一直覺得非常有趣,非常有意思。印度古代語法學家深通人情,才創造出這樣一個形式。死幾乎都是被動的。有幾個人主動地去死呢?老舍先生走上自沉這一條道路,必有其不得已之處。  她當時極年輕,而名滿天下。我們是慕名而去的。冰心先生滿臉莊重,不苟言笑,看到課堂上擠滿了這樣多學生,知道其中有“詐”,於是威儀儼然地下了“逐客令”:“凡非選修此課者,下一堂不許再來!”我們悚然而聽,憬然而退,從此不敢再進她講課的教室。四十多年以後,我同冰心重逢,她已經變成了一個慈愛和藹的老人,由怒目金剛一變而為慈眉菩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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