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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到了柏林以後,才知道,到瑞士去並不那麼容易。即便到了那裡,也難以立即回國。看來只能留在德國了。此時戰爭已經持續了三年。雖然小的轟炸已經有了一些;但真正大規模的猛烈的轟炸,還沒有開始。在柏林,除了食品短缺外,生活看上去還平平靜靜。大街上仍然是車水馬龍,行人熙攘,臉上看不出什麼驚慌的神色。我抽空去拜訪了大教育心理學家施普蘭格爾(E.Spranger)。又到普魯士科學院去訪問西克靈教授,他同西克教授共同讀通了吐火羅文。我讀他的書已經有些年頭了,只是從未晤面。他看上去非常淳樸老實,木訥寡言。在戰爭聲中仍然伏案苦讀,是一個典型的德國學者。就這樣,我在柏林住了幾天,仍然回到了哥廷根,時間是1942年10月30日。我一回到家,女房東仿佛憑空揀了一隻金鳳凰,喜出望外。我也仿佛有遊子還家的感覺。回國既已無望,我只好隨遇而安,丟掉一切不切實際的幻想,同德國共存亡,同女房東共休戚了。

  我又恢復了七年來的刻板單調的生活。每天在家裡吃過早點,就到高斯-韋伯樓梵文研究所去,在那裡一直工作到中午。午飯照例在外面飯館子裡吃。吃完仍然回到研究所。我現在已經不再是學生,辦完了退學手續、專任教員了。我不需要再到處跑著去上課,只是有時到漢學研究所去給德國學生上課。主要精力用在自己讀書和寫作上。我繼續鑽研佛教混合梵語,沿著我的博士論文所開闢的道路前進。除了肚子餓和間或有的空襲外,生活極有規律,極為平靜。研究所對面就是大學圖書館,我需要的大量的有時甚至極為稀奇古怪的參考書,這裡幾乎都有,真是一個理想的學習和寫作的環境。因此,我的寫作成果是極為可觀的。在博士後的五年內,我寫了幾篇相當長的論文,刊登在《哥廷根科學院院刊》上,自謂每一篇都有新的創見;直到今天,已經過了將近半個世紀,還不斷有人引用。這是我畢生學術生活的黃金時期,從那以後再沒有過了。

  日子雖然過得順利,平靜。但也不能說一點波折都沒有。德國法西斯政府承認了偽汪政府。這就影響到我們中國留學生的居留問題:護照到了期,到哪裡去請求延長呢?這個護照算是哪一個國家的使館簽發的呢?這是一個事關重大又亟待解決的問題。我同張維等幾個還留在哥廷根的中國留學生,嚴肅地商議了一下,決意到警察局去宣布自己為無國籍者。這在國際法上是可以允許的。所謂"無國籍者"就是對任何國家都沒有任何義務,但同時也不受任何國家的保護。其中是有一點風險的,然而事已至此,只好走這一步了。從此我們就變成了像天空中的飛鳥一樣的人,看上去非常自由自在,然而任何人都能傷害它。

  事實上,並沒有任何人傷害我們。在轟炸和飢餓的交相壓迫下,我的日子過得還算是平靜的。我每天又機械地走過那些我已經走了七年的街道,我熟悉每一座房子,熟悉每一棵樹。即使閉上眼睛,我也決不會走錯了路。但是,一到禮拜天,就來了我難過的日子。我仍然習慣於一大清早就到席勒草坪去,腳步不由自主地向那個方向轉。席勒草坪風光如故,面貌未改,仍然是綠樹四合,芳草含翠。但是,此時我卻是形單影隻,當年那幾個每周必碰頭的中國朋友,都已是天各一方,世事兩茫茫了。

  我感到淒清與孤獨。

  第三部分

  第12節 山中逸趣

  置身飢餓地獄中,上面又有建造地獄時還不可能有的飛機的轟炸,我的日子比地獄中的餓鬼還要苦上十倍。

  然而,打一個比喻說,在英雄交響樂的激昂慷慨的樂聲中,也不缺少像莫扎特的小夜曲似的情景。

  哥廷根的山林就是小夜曲。

  哥廷根的山不是怪石嶙峋的高山,這裡土多於石;但是卻確又有山的氣勢。山頂上的俾斯麥塔高踞群山之巔,在雲霧升騰時,在亂雲中露出的塔頂,望之也頗有蓬萊仙山之概。

  最引人入勝的不是山,而是林。這一片叢林究竟有多大,我住了十年也沒能弄清楚,反正走幾個小時也走不到盡頭。林中主要是白楊和橡樹,在中國常見的柳樹、榆樹、槐樹等,似乎沒有見過。更引人入勝的是林中的草地。德國冬天不冷,草幾乎是全年碧綠。冬天雪很多,在白雪覆蓋下,青草也沒有睡覺,只要把上面的雪一扒拉,青翠欲滴的草立即顯露出來。每到冬春之交時,有白色的小花,德國人管它叫"雪鍾兒",破雪而出,成為報春的象徵。再過不久,春天就真地來到了大地上,林中到處開滿了繁花,一片錦繡世界了。

  到了夏天,雨季來臨,哥廷根的雨非常多,從來沒聽說有什麼旱情。本來已經碧綠的草和樹本,現在被雨水一澆,更顯得濃翠逼人。整個山林,連同其中的草地,都綠成一片,綠色仿佛塞滿了寰中,塗滿了天地,到處是綠,綠,綠,其他的顏色仿佛一下子都消逝了。雨中的山林,更別有一番風味。連綿不斷的雨絲,同濃綠織在一起,形成一張神奇、迷茫的大網。我就常常孤身一人,不帶什麼傘,也不穿什麼雨衣,在這一張覆蓋天地的大網中,踽踽獨行。除了周圍的樹木和腳底下的青草以外,仿佛什麼東西都沒有,我頗有佛祖釋迦牟尼的感覺,"天上天下,唯我獨尊"了。

  一轉入秋天,就到了哥廷根山林最美的季節。我曾在《憶章用》一文中描繪過哥城的秋色,受到了朋友的稱讚,我索性抄在這裡:

  哥廷根的秋天是美的,美到神秘的境地,令人說不出,也根本想不到去說。有誰見過未來派的畫沒有?這小城東面的一片山林在秋天就是一幅未來派的畫。你抬眼就看到一片耀眼的絢爛。只說黃色,就數不清有多少等級,從淡黃一直到接近棕色的深黃,參差地抹在一片秋林的梢上,裡面雜了冬青樹的濃綠,這裡那裡還點綴上一星星鮮紅,給這慘澹的秋色塗上一片淒艷。我想,看到上面這一段描繪,哥城的秋山景色就歷歷如在目前了。

  一到冬天,山林經常為大雪所覆蓋。由於溫度不低,所以覆蓋不會太久就融化了;又由於經常下雪,所以總是有雪覆蓋著。上面的山林,一部分依然是綠的;雪下面的小草也仍舊碧綠。上下都有生命在運行著。哥廷根城的生命活力似乎從來沒有停息過,即使是在冬天,情況也依然如此。等到冬天一轉入春天,生命活力沒有什麼覆蓋了,於是就彰明昭著地騰躍於天地之間了。

  哥廷根的四時的情景就是這個樣子。

  從我來到哥城的第一天起,我就愛上了這山林。等到我墮入飢餓地獄,等到天上的飛機時時刻刻在散布死亡時,只要我一進入這山林,立刻在心中湧起一種安全感。山林確實不能把我的肚皮填飽,但是在飢餓時安全感又特別可貴。山林本身不懂什麼飢餓,更用不著什麼安全感。當全城人民飢腸轆轆,在英國飛機下心裡忐忑不安的時候,山林卻依舊鬱鬱蔥蔥,"依舊煙籠十里堤"。我真愛這樣的山林,這裡真成了我的世外桃源了。

  我不知道有多少次,一個人到山林里來;也不知道有多少次,同中國留學生或德國朋友一起到山林里來。在我記憶中最難忘記的一次暢遊,是同張維和陸士嘉在一起的。這一天,我們的興致都特別高。我們邊走,邊談,邊玩,真正是忘路之遠近。我們走呀,走呀,已經走到了我們往常走到的最遠的界限;但在不知不覺之間就走越了過去,仍然一往直前。越走林越深,根本不見任何遊人。路上的青苔越來越厚,是人跡少到的地方。周圍一片寂靜,只有我們的談笑聲在林中迴蕩,悠揚,遙遠。遠處在林深處聽到柏葉上有的聲音,抬眼一看,是幾隻受了驚的梅花鹿,瞪大了兩隻眼睛,看了我們一會,立即一溜煙似的逃到林子的更深處去了。我們最後走到了一個懸崖上,下臨深谷,深谷的那一邊仍然是無邊無際的樹林。我們無法走下去,也不想走下去,這裡就是我們的天涯海角了。回頭走的路上,遇到了雨。躲在大樹下,避了一會兒雨。然而雨越下越大,我們只好再往前跑。出我們意料之外,竟然找到了一座木頭涼亭,真是避雨的好地方。裡面已經先坐著一個德國人。打了一聲招呼,我們也就坐下,同是深林躲雨人,相逢何必曾相識。我們沒有通名報姓,就上天下地胡談一通,宛如故友相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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