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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近幾年來,我運交華蓋,連遭家屬和好友的喪事。人到老年,舊戚老友,宛如三秋樹葉,刪繁就簡,是自然的事。但是,就我個人來說,幾年之內,連遭大故,造物主——如果真有的話——不也太殘酷了嗎?我哭過我們全家敬愛的老祖,我哭過我的親生骨肉婉如,我哭過從清華大學就開始成為朋友的喬木。我哪裡會想到,現在又輪到我來哭馮至先生!“白髮人哭黑髮人”,固然是人生至痛。但“白髮人哭白髮人”,不也是同樣的慘痛嗎?我覺得,人們的眼淚不可能像江上之清風與山間之明月,取之不盡用之不竭。幾年下來,我的淚庫已經乾涸了,再沒有眼淚供我提取了。

  然而,事實上卻不是這樣,完全不是這樣。前幾天,在醫院裡,我見了馮先生最後一面。他雖然還活著,然而已經不能睜眼,不能說話。我頓感,畢生知己又弱一個。我坐在會客室里,淚如泉湧,我準備放聲一哭。他的女兒姚平連聲說:“季伯伯!你不要難過!”我調動起來了自己所有剩餘的理智力量,硬是把痛哭壓了下去。臉上還裝出笑容,甚至在淚光中做出笑容。只有我一個人知道:我的淚都流到肚子裡去了。為了馮至先生,我願意把自己淚庫中的淚一次提光,使它成為我一生中最後的一次痛哭。

  嗚呼!今生已矣。如果真有一個來生,那會有多麼好。

  1993年2月24日

  第58章 西諦先生 (1)

  西諦先生不幸逝世,到現在已經有二十多年了。聽到飛機失事的消息時,我正在莫斯科。我仿佛當頭挨了一棒,驚愕得說不出話來。我是震驚多於哀悼,惋惜勝過憶念,而且還有點兒惴惴不安。當我登上飛機回國時,同一架飛機中就放著西諦先生等六人的骨灰盒。我百感交集。當時我的心情之錯綜複雜可想而知。從那以後,在這樣漫長的時間內,我不時想到西諦先生。每一想到,都不禁悲從中來。到了今天,震驚、惋惜之情已逝,而哀悼之意彌增。這哀悼,像烈酒,像火焰,燃燒著我的靈魂。

  倘若論資排輩的話,西諦先生是我的老師。30年代初期,我在清華大學讀西洋文學系。但是從小學起,我對中國文學就有濃厚的興趣。西諦先生是燕京大學中國文學系的教授,在清華兼課,我曾旁聽過他的課。在課堂上,西諦先生是一個淵博的學者,掌握大量的資料,講起課來,口若懸河瀉水,滔滔不絕。他那透過高度的近視眼鏡從講台上向下看擠滿了教室的學生的神態,至今仍宛然如在目前。

  當時的教授一般都有一點兒所謂“教授架子”。在中國話里,“架子”這個詞兒同“面子”一樣,是難以捉摸、難以形容描繪的,好像非常虛無縹緲,但它又確實存在。有極少數教授自命清高,但精神和物質待遇卻非常優厚。在他們心裡,在別人眼中,他們好像是高人一等,不食人間煙火,而實則飽饜粱肉,進可以攻,退可以守,其中有人確實也是官運亨通,青雲直上,成了令人羨慕的對象。存在決定意識,因此就產生了架子。

  這些教授的對立面就是我們學生。我們的經濟情況有好有壞,但是不富裕的占大多數,然而也不至於挨餓。我當時就是這樣一個學生。處境相同,容易引起類似同病相憐的感情;愛好相同,又容易同聲相求。因此,我就有了幾個都是愛好文學的夥伴,經常在一起,其中有吳組緗、林庚、李長之等等。雖然我們所在的系不同,但卻常常會面,有時在工字廳大廳中,有時在大禮堂里,有時又在荷花池旁“水木清華”的匾下。我們當時差不多都才20歲左右,閱世未深,尚無世故,正是天不怕、地不怕的時候。我們經常高談闊論,臧否天下人物,特別是古今文學家,直抒胸臆,全無顧忌。

  幼稚恐怕是難免的,但是沒有一點兒框框,卻也有可愛之處。我們好像是《世說新語》中的人物,任性縱情,毫不矯飾。我們談論《紅樓夢》,我們談論《水滸》,我們談論《儒林外史》,每個人都努力發一些怪論,“語不驚人死不休”。記得茅盾的《子夜》出版時,我們間曾掀起一場頗為熱烈的大辯論,我們辯論的聲音在工字廳大廳中迴蕩。但事過之後,誰也不再介意。我們有時候也把自己寫的東西,什麼詩歌之類,拿給大家看,而且自己誇耀哪句是神來之筆,一點兒也不臉紅。現在想來,好像是別人幹的事,然而確實是自己幹的事,這樣的率真只在那時候能有,以後只能追憶珍惜了。

  在當時的社會上,封建思想瀰漫,論資排輩好像是天經地義。一個青年要想出頭,那是非常困難的。如果沒有奧援,不走門子,除了極個別的奇才異能之士外,誰也別想往上爬。那些少數出身於名門貴閥的子弟,他們絲毫也不擔心,畢業後老爺子有的是錢,可以送他出洋鍍金,回國後優缺美差在等待著他們。而絕大多數的青年經常為所謂“飯碗問題”擔憂,我們也曾為“畢業即失業”這一句話嚇得發抖。我們的一線希望就寄托在教授身上。在我們眼中,教授簡直如神仙中人,高不可攀。教授們自然也是感覺到這一點的,他們之所以有架子,同這種情況是分不開的。我們對這種架子已經習以為常,不以為怪了。

  我就是在這樣的氣氛中認識西諦先生的。

  最初我當然對他並不完全了解。但是同他一接觸,我就感到他同別的教授不同,簡直不像是一個教授。在他身上,看不到半點兒教授架子;他也沒有一點兒論資排輩的惡習。他自己好像並不覺得比我們長一輩,他完全是以平等的態度對待我們。他有時就像一個大孩子,不失其赤子之心。他說話非常坦率,有什麼想法就說了出來,既不裝腔作勢,也不以勢嚇人。他從來不想教訓人,任何時候都是親切和藹的。當時流行在社會上的那種幫派習氣,在他身上也找不到。只要他認為有一技之長的,不管是老年、中年還是青年,他都一視同仁。因此,我們在背後就常常說他是一個宋江式的人物。他當時正同巴金、靳以主編一個大型的文學刊物《文學季刊》,按照慣例是要找些名人來當主編或編委的,這樣可以給刊物鍍上一層金,增加號召力量。他確實也找了一些名人,但是像我們這樣一些無名又年輕之輩,他也決不嫌棄。我們當中有的人當上了主編,有的人當上特別撰稿人。自己的名字都煌煌然印在雜誌的封面上,我們難免有些沾沾自喜。西諦先生對青年人的愛護,除了魯迅先生外,恐怕並世無二。說老實話,我們有時候簡直感到難以理解,有點兒受寵若驚了。

  在這樣的情況下,我們既景仰他學問之淵博,又熱愛他為人之親切平易,於是就很願意同他接觸。只要有機會,我們總去旁聽他的課。有時也到他家去拜訪他。記得在一個秋天的夜晚,我們幾個人步行,從清華園走到燕園。他的家好像就在今天北大東門裡面大煙筒下面。現在時過境遷,房子已經拆掉,滄海桑田,面目全非了。但是在當時給我的印象卻是異常美好、至今難忘的。房子是舊式平房,外面有走廊,屋子裡有地板,我的印象是非常高級的住宅。屋子裡排滿了書架,都是珍貴的紅木做成的,整整齊齊地擺著珍貴的古代典籍,都是人間瑰寶,其中明清小說、戲劇的收藏更在全國首屈一指。屋子的氣氛是優雅典麗的,書香飄拂在畫棟雕梁之間。我們都狠狠地羨慕了一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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