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頁

投票推薦 加入書籤 小說報錯

  總之,我在清華四年,讀完了西洋文學系所有的必修課程,得到了一個學士頭銜。現在回想起來,說一句不客氣的話:我從這些課程中收穫不大。歐洲著名的作家,什麼莎士比亞、歌德、塞萬提斯、莫里哀、但丁等等的著作都讀過。連現在忽然時髦起來的《尤利西斯》和《追憶似水年華》等等也都讀過,然而大都是浮光掠影,並不深入。給我留下深遠影響的課反而是一門旁聽課和一門選修課。前者就是在上面談到寅恪師的“佛經翻譯文學”;後者是朱光潛先生的“文藝心理學”,也就是美學。關於後者,我在別的地方已經談過,這裡就不再贅述了。

  在清華時,除了上課以外,同陳師的接觸並不太多。我沒到他家去過一次。有時候,在校內林蔭道上,在熙來攘往的學生人流中,有時會見到陳師去上課。身著長袍,樸素無華,肘下夾著一個布包,裡面裝滿了講課時用的書籍和資料。不認識他的人,恐怕大都把他看成是琉璃廠某一個書店的到清華來送書的老闆,絕不會知道,他就是名揚海內外的大學者。他同當時清華留洋歸來的大多數西裝革履、發光鑒人的教授,迥乎不同。在這一方面,他也給我留下了畢生難忘的印象,令我受益無窮。

  離開了水木清華,我同寅恪先生有一個長期的別離。我在濟南教了一年國文,就到了德國哥廷根大學。到了這裡,我才開始學習梵文、巴利文和吐火羅文。在我一生治學的道路上,這是一個極關重要的轉折點。我從此告別了歌德和莎士比亞,同釋迦牟尼和彌勒佛打起交道來。不用說,這個轉變來自寅恪先生的影響。真是無巧不成書,我的德國老師瓦爾德施米特教授同寅恪先生在柏林大學是同學,同為呂德斯教授的學生。這樣一來,我的中德兩位老師同出一個老師的門下。有人說:“名師出高徒。”我的老師和太老師們不可謂不“名”矣,可我這個徒卻太不“高”了。忝列門牆,言之汗顏。但不管怎樣說,這總算是一個中德學壇上的佳話吧。

  我在哥廷根10年,正值“二戰”,是我一生精神上最痛苦然而在學術上收穫卻是最豐富的10年。國家為外寇侵入,家人數年無消息,上有飛機轟炸,下無食品果腹。然而讀書卻無任何干擾。教授和學生多被征從軍。偌大的兩個研究所:印度學研究所和漢學研究所,都歸我一個人掌管。插架數萬冊珍貴圖書,任我翻閱。在漢學研究所深深的院落里,高大陰沉的書庫中;在梵學研究所古老的研究室中,闃無一人。天上飛機的嗡嗡聲與我腹中的飢腸轆轆聲相應和。閉目則浮想聯翩,神馳萬里,看到我的國,看到我的家;張目則梵典在前,有許多疑難問題,需要我來發覆。我此時恍如遺世獨立,苦歟?樂歟?我自己也回答不上來了。

  經過了轟炸的煉獄,又經過了飢餓,到了1945年,在我來到哥廷根10年之後,我終於盼來了光明,東西法西斯垮台了。美國兵先攻占哥廷根,後為英國人來接管。此時,我得知寅恪先生在英國醫目疾。我連忙寫了一封長信,向他匯報我10年來學習的情況,並將自己在哥廷根科學院院刊及其他刊物上發表的一些論文寄呈。出乎我意料地迅速,我得了先生的覆信,也是一封長信,告訴我他的近況,並說不久將回國,信中最重要的事情是說,他想向北大校長胡適、代校長傅斯年、文學院長湯用彤幾位先生介紹我到北大任教。

  我真是喜出望外,誰聽到能到最高學府去任教而會不引以為榮呢?我於是立即回信,表示同意和感謝。這一年深秋,我終於告別了住了整整10年的哥廷根,懷著“客樹回看成故鄉”的心情,一步三回首地到了瑞士。在這個山明水秀的世界公園裡住了幾個月,1946年春天,經過法國和越南的西貢,又經過香港,回到了上海。在克家的榻榻米上住了一段時間。從上海到了南京,又睡到了長之的辦公桌上。這時候,寅恪先生也已從英國回到南京。我曾謁見先生於俞大維官邸中。談了談闊別十多年以來的詳細情況,先生十分高興,叮囑我到雞鳴寺下中央研究院去拜見北大代校長傅斯年先生,特別囑咐我帶上我用德文寫的論文,可見先生對我愛護之深以及用心之細。

  這一年的深秋,我從南京回到上海,乘輪船到了秦皇島,又從秦皇島乘火車回到了闊別12年的北京(當時叫北平)。由於戰爭關係,津浦路早已不通,回北京只能走海路,從那裡到北京的鐵路由美國少爺兵把守,所以還能通車。到了北京以後,一片“落葉滿長安”的悲涼氣象。我先在沙灘紅樓暫住,隨即拜見了湯用彤先生。按北大當時的規定,從海外得到了博士學位回國的人,只能任副教授,在清華叫做專任講師,經過幾年的時間,才能轉為正教授。我當然不能例外,而且心悅誠服,沒有半點非分之想。然而過了大約一周的光景,湯先生告訴我,我已被聘為正教授,兼東方語言文學系的系主任。這真是石破天驚,大大地出我意料。我這個當一周副教授的紀錄,大概也可以進入金氏世界紀錄了吧。說自己不高興,那是謊言,那是矯情。由此也可以看出老一輩學者對後輩的提攜和愛護。

  不記得是在什麼時候,寅恪師也來到北京,仍然住在清華園。我立即到清華去拜見。當時從北京城到清華是要費一些周折的,宛如一次短途旅行。沿途幾十里路全是農田。秋天青紗帳起,還真有綠林人士攔路搶劫的。現在的年輕人很難想像了。但是,有寅恪先生在,我絕不會憚於這樣的旅行。在三年之內,我頗到清華園去過多次。我知道先生年老體弱,最喜歡當年住北京的天主教外國神父親手釀造的柵欄紅葡萄酒。我曾到今天市委黨校所在地當年神父們的靜修院的地下室中去買過幾次柵欄紅葡萄酒,又長途跋涉送到清華園,送到先生手中,心裡頗覺安慰。幾瓶酒在現在不算什麼。但是在當時通貨膨脹已經達到了鈔票上每天加一個零還跟不上物價飛速提高的速度的情況下,幾瓶酒已經非同小可。

  有一年的春天,中山公園的藤蘿開滿了紫色的花朵,累累垂垂,紫氣瀰漫,招來了眾多的遊人和蜜蜂。我們一群弟子們,記得有周一良、王永興、汪籛等,知道先生愛花。現在雖患目疾,跡近失明,但據先生自己說,有些東西還能影影綽綽看到一團影子。大片藤蘿花的紫光,先生或還能看到。而且在那種兵荒馬亂、物價飛漲、人命微淺、朝不慮夕的情況下,我們想請先生散一散心,徵詢先生的意見,他怡然應允。我們真是大喜過望,在來今雨軒藤蘿深處,找到一個茶桌,侍先生觀賞紫藤。先生顯然興致極高。我們談笑風生,盡歡而散。我想,這也許是先生在那樣的年頭裡最愉快的時刻。

  第52章 回憶陳寅恪先生 (2)

  還有一件事,也給我留下了畢生難忘的回憶。在解放前夕,政府經濟實已完全崩潰。從法幣改為銀元券,又從銀元券改為金圓券,越改越亂,到了後來,到糧店買幾斤糧食,攜帶的這幣那券的重量有時要超過糧食本身。學術界的泰斗、德高望重、被著名的史學家鄭天挺先生稱之為“教授的教授”的陳寅恪先生也不能例外。到了冬天,他連買煤取暖的錢都沒有,我把這情況告訴了已經回國的北大校長胡適之先生。胡先生最尊重最愛護確有成就的知識分子。當年他介紹王靜庵先生到清華國學研究院去任教,一時傳為佳話。寅恪先生在《王觀堂先生輓詞》中有幾句詩:“魯連黃鷂績溪胡,獨為神州惜大儒。學院遂聞傳絕業,園林差喜適幽居。”講的就是這一件事。

章節目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