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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引動我們悲意的月亮,如果我們能清明,也會使我們心中的明月在烏雲密布的山水之間升起。

  我想起兩句偈:

  心清水現月

  意定天無雲

  然後我踩下油門,穿過林間的小路,讓風吹過,讓月光膚觸,心中響著夜曲一般小提琴的聲音,琴聲圍繞中還有一盞燈火,我自問著:遠方的人不知聽不聽得見這思念的琴聲?不知看不看得見這光明的燈盞?

  你呢?你聽見了嗎?你看見了嗎?

  在夢的遠方 有時候回想起來,母親對我們的期待,並不像父親那麼明顯而長遠。小時候我的身體差、毛病多,母親對我的期望大概只有一個,就是祈求我的健康。為了讓我平安長大,母親常背著我走很遠的路去看醫生,所以我童年時代對母親留下的第一印象,就是趴在她的背上,去看醫生。

  我不只是身體差,還常常發生意外,三歲的時候,我偷喝汽水,沒想到汽水瓶里裝的是“番仔油”(夜裡點燈用的臭油),喝了一口頓時兩眼翻白,口吐白沫,昏了過去。母親立即抱著我以跑百米的速度到街上去找醫生,那天是大年初二,醫生全休假去了,母親急得滿眼淚,卻毫無辦法。

  “好不容易在最後一家醫生館找到醫生,他打了兩個生雞蛋給你吞下去,又有了呼吸,眼睛也張開了,直到你張開眼睛,我也在醫院昏過去了。”母親一直到現在,每次提到我喝番仔油,還心有餘悸,好像撿回一個兒子。聽說那一天她為了抱我看醫生,跑了將近十公里。

  四歲那一年,我從桌子上跳下時跌倒,撞到母親的縫紉機鐵腳,後腦殼整個撞裂了,母親正在廚房裡煮飯。我自己掙扎站起來叫母親,母親從廚房跑出來。

  “那時,你從頭到腳,全身是血,我看到第一眼,浮起一個念頭是:這個囝仔無救了。幸好你爸爸在家,坐他的腳踏車去醫院,我抱你坐在后座,一手捏住脖子上的血管,到醫院時我也全身是血,立即推進手術房,推出來時你叫了一聲媽媽,呀!呀!我的囝仔活了,我的囝仔回來了……我那時才感謝得流下淚來。”母親說這段時,喜歡把我的頭髮撩起,看我的耳後,那裡有一道二十公分長的疤痕,像蜈蚣盤踞著,聽說我摔了那一次,聰明了不少。

  由於我體弱,母親只要聽到有什麼補藥或草藥吃了可以使孩子的身體好,就會不遠千里去求藥方,抓藥來給我補身體,可能補得太厲害,我六歲的時候竟得了疝氣,時常痛得在地上打滾,哭得死去活來。

  “那一陣子,只要聽說哪裡有先生、有好藥,都要跑去看,足足看了兩年,什麼醫生都看過,什麼藥都吃了,就是好不了。有一天有一個你爸爸的朋友來,說開刀可以治疝氣,雖然我們對西醫沒信心,還是送去開刀了,開一刀,一個星期就好了。早知道這樣,兩年前送你去開刀,不必吃那麼多苦。”母親說吃那麼多苦,當然是指我而言,因為她們那時代的媽媽,是從來不會想到自己的苦。

  過了一年,我的大弟得小兒麻痹,一星期就過世了,這對母親是個嚴重的打擊,由於我和大弟年齡最近,她差不多把所有的愛都轉到我身上,對我的照顧可以說是無微不至,並且在那幾年,對我特別溺愛。

  例如,那時候家裡窮,吃雞蛋不像現在的小孩可以吃一個,而是一個雞蛋要切成“四洲”(就是四片)。母親切白煮雞蛋有特別方法,她不用刀子,而是用車衣服的白棉線,往往可以切到四片同樣大,然後像寶貝一樣分給我們,每次吃雞蛋,她常背地裡多給我一片。有時候很不容易吃蘋果,一個蘋果切十二片,她也會給我兩片。如果有斬雞,她總會留一碗雞湯給我。

  可能是母親的照顧周到,我的身體竟奇蹟似的好起來,變得非常健康,常常兩三年都不生病,功課也變得十分好,很少讀到第二名,我母親常說:“你小時候讀了第二名,自己就跑到香蕉園躲起來哭,要哭到天黑才回家,真是死腦筋,第二名不是很好了嗎?”

  但身體好、功課好,母親並不是就沒有煩惱,那時我個性古怪,很少和別的小朋友玩在一起,都是自己一個人玩,有時自己玩一整天,自言自語,即使是玩殺刀,也時常一人扮兩角,一正一邪互相對打,而且常不小心讓匪徒打敗了警察,然後自己蹲在田岸上哭。幸好那時候心理醫生沒現在發達,否則我一定早被送去了。

  “那時莊稼囝仔很少像你這樣獨來獨往的,滿腦子不知在想什麼,有一次我看你坐在田岸上發呆,我就坐在後面看你,那樣看了一下午,後來我忍不住流淚,心想:這個孤怪囝仔,長大以後不知要給我們變出什麼出頭,就是這個念頭也讓我傷心不已。後來天黑,你從外面回來,我問你:‘你一個人坐在田岸上想什麼?’你說:‘我在等煮飯花開,等到花開我就回來了。’這真奇怪,我養一手孩子,從來沒有一個坐著等花開的。”母親回憶著我童年的一個片段,煮飯花就是紫茉莉,總是在黃昏時盛開,我第一次聽到它是黃昏開時不相信,就坐一下午等它開。

  不過,母親的擔心沒有太久,因為不久有一個江湖術士到我們鎮上,母親先拿大弟的八字給他排,他一排完就說:“這個孩子已經不在世上了,可惜是個大富大貴的命,如果給一個有權勢的人做兒子,就不會夭折了。”母親聽了大為佩服,就拿我的八字去算,算命的說:“這孩子小時候有點怪,不過,長大會做官,至少做到省議員。”母親聽了大為安心,當時在鄉下做個省議員是很了不起的事,從此她對我的古怪不再介意,遇到有人對她說我個性怪異,她總是說:“小時候怪一點沒什麼要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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