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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托爾斯泰說過,幸福的人生都是一樣的,不幸的人各有各的不幸。

  其實,我想很多人的不幸也是相同的。

  正如我的主人,和那些與主人類似的人們,還有許多比她更不幸的人們。

  有人鄙視她們,有人可憐她們,有人羨慕她們,但沒有人真正地愛她們。

  但我愛她,聽完她的故事以後,我仍然愛她,並且不曾減少半分。

  當,我的主人,終於從回憶中抽身而出,淚水卻已經鋪滿臉頰,輕輕垂落到我的身上。

  她的淚水,與我的淚水,混合在一起。

  對不起,我不該在你面前哭的。主人擦乾眼淚,給了我一個微笑——這才是她最美的時刻。

  可是,這樣的美麗又能持續多久?無論她是否能獲得自由,無論她是否能重得幸福,再美的容顏終將變老,不是說紅顏自古如名將,不許人間見白頭嗎?

  但願,她能早點離我而去,這雖讓我肝腸寸斷,但也省卻我看著她慢慢老去而痛苦。

  而我,作為一隻馬桶,將永遠保持現在的樣子,直到徹底報廢被扔進垃圾堆里。

  於是,我想起一首葉芝的詩——

  當你老了,頭髮花白,睡意沉沉/倦坐在爐邊,取下這本書來/慢慢讀著,追夢當年的眼神/那柔美的神采與深幽的暈影/多少人愛過你青春的片影/愛過你的美貌,以虛偽或是真情/唯獨一人愛你那朝聖者的心/愛你哀戚的臉上歲月的留痕/在爐柵邊,你彎下了腰/低語著,帶著淺淺的傷感/愛情是怎樣逝去,又怎樣步上群山/怎樣在繁星之間藏住了臉

  ·十二·

  用《當你老了》來形容我的主人——她這樣的女人——算不算對詩人葉芝的褻瀆?

  我想,無論或高貴或低賤,只要是一個女人,在各自愛她們的男子心中,都是同樣的美麗而神聖——儘管我還算不上男人,甚至算不上個“人”。

  人非糙木,孰能無情?連一隻馬桶都能有情,何況萬物靈長之人呢?

  但是,有些人實在不配被稱作“人”,自然更談不上什麼情了。

  比如,那個邪惡的男人。他已經半個多月沒回來了,看來要把許多消失的生命,縮小到一個很小的範圍,就像死去的只是狗或貓,很快就被我們自己遺忘,顯然是一件並不容易辦到的事。

  不過,即便身為一隻馬桶,我依然明白,在這個充滿想像力的時代,沒什麼事是辦不到的。

  但對我的主人來說,卻是她難得的自由。

  就像籠中的美麗小鳥,居住在這高高的城堡之上,難免會孤獨寂寞心生雜念。這是人之常情,何況她本來就不是屬於任何人的奴隸。她有權利尋找自己的方向,更有權利去喜歡別的優秀的男子——儘管這將令我嫉妒令我難受令我抓狂——但我還是要祝福她。

  祝福她。和他。

  請原諒我大喘氣的說話方式,因為我確實很嫉妒很難受很抓狂,所以才會極不情願地停頓了許久,說出了後面的那個他。

  再說一遍——祝福她和他。

  他是誰?

  當然,不是那個男人,那個男人只配用“它”來做人稱代詞。

  他是一個畫家。個子高挑,眉清目秀,長得很像某個整容後的韓國男明星。比如,他戴的那副黑框眼鏡,偶爾放she出迷離的目光,帶著淡淡電流穿越空氣,對女人具有超強的殺傷力,我的主人自然也在劫難逃。

  他們是在QQ上認識的,因為寂寞與好奇聊了數個月天。趁著那個男人不在的時機,他們才有機會第一次見面。她沒想到他真如照片上那麼帥,更沒想到他貼出的那些圖片,竟然都是他自己所畫。

  她真的動心了。

  很快,她把他帶回了公寓,帶他參觀這裡的一切,包括她最喜歡的衛生間,以及她最喜歡的馬桶。

  當我第一次看到他,看到這張英俊帥氣的臉,看到這個留著藝術家髮型的酷哥,看到這個確實與她相配登對的男子,我就像被扔進了南極的冰層深處,似乎我的水箱即將結冰凝固,然後再在烈火中粉身碎骨。

  我的主人俯下身子來,摸著我的馬桶腦袋說,這是我最好的朋友,我遇到許多煩惱的時候,就會向它傾訴心聲。年輕的畫家從背後攬住她,溫存地在她耳邊說,幹嗎對著一個馬桶說話?別人會以為你有精神病的,以後有什麼事就對我傾訴吧,我情願做你的垃圾桶。

  他可真會跟女人調情,甜言蜜語一句接一句,我的主人也不是情竇初開的小女孩,卻仍然乖乖地吃了這一套。他似乎面對情敵似的瞪了我一眼,隨後將手伸到她的胸口,撫摸她身上各個誘人的部分。令我很嫉妒很難受很抓狂的是,她卻完全不加反抗,閉上眼睛安靜地享受,好像已經找到了真正的幸福。

  是啊,我曾經告訴過自己,當她找到自己幸福的時候,我應該為她祝福,而不是自私地想要永遠留在她身邊。她總有一天會離我而去,將我獨自拋棄在這個房間裡,或者將我送到建築垃圾堆里。

  可是,可是,看著她深深地沉醉其中,看著她投入地與他擁抱接吻,好像要把兩個人完全融在一起——我的心先是裂開了一道fèng,接著又迅速癒合起來,但轉眼又裂開了無數道fèng。我試圖用膠水強行粘合住我的心臟,但它卻徹底碎了。

  接下來,他們在我身邊停留了一個小時,在蒸氣繚繞的浴桶里,歡快的熱水澆濕了我的臉,似乎是對一隻馬桶的冷嘲熱諷。我閉上眼睛不想去看,捂住耳朵不想去聽,甚至放棄全身的神經觸角,不想去感受任何溫度與濕度的變化。

  但我的那顆碎裂的心,還在繼續碎成無數的粉末。

  看著自己心愛的女子,全身心地投入和另一個男子……(以下刪去十九字)於我而言是更慘烈的酷刑,賽過千刀萬剮凌遲處死……

  從此,每個夜晚他都會過來,留到早上再匆匆地離去。他是那種很能討女人歡心的男人,能夠讓女人對他死心塌地。他經常在臥室里為她畫肖像,我有時從衛生間的門fèng望出去,可以看到一幅素描的片段。我時常聽到她的歡笑聲——這讓我自慚形穢,至少我沒有能力讓她笑起來,更沒有能力讓她感到幸福,當她在那個惡魔的手中時,我只能做一個行屍走肉般的旁觀者。

  還是認命吧!雖然,我不喜歡這個年輕的畫家,但只要他能帶給她快樂,我就應該感激這個男人。

  她愛上了他。

  但是,她不敢跟他走。

  他也從來沒有提出過要把她帶走。

  因為,他沒有錢,他只是一個窮畫家,掛在畫廊里的那些畫,半年能賣出一幅就不錯了,而賣一幅畫只夠他三個月的生活費。

  可惜,她也不是杜十娘,更沒有藏什麼百寶箱,只有這套屬於別人的房子。

  她唯一真正能夠擁有的,只有一顆馬桶的心。

  她和他,都是飄浮在這座城市中的微小的塵埃。

  短短的兩周時間,我就已經確定一定以及肯定地知道——他不能帶給她幸福,他甚至連給她承諾的勇氣也沒有,更沒有能力帶給她完整的自由,他能給她的只有短暫的快樂與刺激。

  於是,嫉妒心再度熊熊燃燒起來,這回我是真的要為我的主人而行動。

  我要把這個小白臉趕走。

  每當半夜,他坐下來使用我的時候,我就故意翻湧出許多水來——通常是在他行將完事之時,把這白嫩嫩的屁股弄得滿是骯髒之物——還是他自己的。

  每次都搞得他尷尬不已,手忙腳亂地清洗自己,並向我的主人投訴馬桶太糟糕了。

  這讓主人也非常吃驚,甚而不敢相信他的話,因為她從未遇到過這種事。為了驗證他所說的話,她當著他的面使用了我幾次,當然都是“風平浪靜”,再次讓她感覺到舒適暢快,絲毫都不會有他遇到的噁心事,這就讓人懷疑他是不是說謊?我們的畫家被搞得百口莫辯,但下一次使用我的時候,他還是會被弄得一塌糊塗!看來我的能力也越來越強,可以通過體內的機械裝置,準確地表達自己的情緒與意志。

  最後,他終於忍無可忍了,要求她一定要把我給換掉——再買個新的馬桶吧,不要再用這個傢伙了,我看它有惡靈附體,肯定對我們不利。

  這個明顯無理的要求,讓我的主人感到難過,為什麼?為什麼要把我的馬桶換掉?你知道嗎?在這個冰冷的公寓裡,我最心愛的東西就是這隻馬桶!

  小白臉簡直要被氣暈過去了,真是不可理喻,難道在你的眼中,我還不如一隻馬桶?

  她說,我不是這個意思,但請不要強人所難,我不會為任何人而拋棄它的。

  謝謝你!我的主人!

  我們的藝術家卻憤怒地摔門而去,冷冷地吐出兩個字:婊子。

  他知道她的職業是什麼,他也知道這套房子屬於誰。只是在他不需要厭惡的時候,他可以寬容地面對這一切,但在他需要表達自己的正義與純潔時,她就成了一個千人騎萬人壓的骯髒的婊子。

  主人孤獨地留在衛生間裡,留在我這隻馬桶的面前,像個受傷的十歲小女孩。沉默了幾分鐘後,她緩緩落下了眼淚,回頭看著鏡子裡的自己。

  她不恨任何人,只恨她自己。

  那個年輕的畫家消失了,再也沒有回到過這個地方,他就像她生命里的一顆流星,她的生活曾經被她照亮過幾秒鐘,隨即又陷入了永久的黑暗中。

  七天後,另一個男人回來了。

  ·十三·

  她的天空從來沒有亮過。

  只有一顆微暗的星星,在暗夜裡替她閃爍了幾下,那就是我。

  子夜,靜得讓人讓馬桶都發瘋的子夜。

  外面驟然響起沉悶的腳步聲,女人的尖叫,男人的咆哮。燈光亮起,又熄滅,再亮起,再熄滅,伴隨著身體的碰撞聲、刺耳的打擊聲、響亮的耳光聲。

  這是男人打女人的耳光。

  他,不是破門而入的盜賊,而是這套房子真正的主人。

  外面混亂了片刻,就像爆發了一場戰爭,但我知道戰敗的肯定是女人。

  突然,衛生間的門霍然打開,我的主人被推了進來。就像剛剛遭受過酷刑,衣衫凌亂,披頭散髮,臉頰帶血,明顯的耳光印子,還有恐懼到極致的目光。

  我看到了那個男人,那個邪惡的男人,帶著一身煤炭的氣息,卻穿著DIOR的西裝,戴著江詩丹頓的手錶,配著臉上的橫肉,更像屠宰場的劊子手。

  “杯具”的日子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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