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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少年回頭,看著陌生人的臉,小商人的兒子見過的人很多,有廣東來的商人,寧波來的裁fèng,蘇北來的轎夫,蘇州來的書生,福建來的水手,南京來的稅吏,但從來沒有見過眼前的這個人。

  你從哪裡來?少年問陌生人,就像是在盤問什麼可疑的分子。

  小公子,我從四川來。陌生人禮貌的回答。

  四川人?

  不,這裡就是我的家鄉,我是在四川做官,剛剛解職回鄉的。這個陌生人緩緩地說。他是從成都啟程的,坐船直下川江,進入三峽,出了白帝城,只一天工夫就到了江陵。接著又花了一個月的時間過武昌的黃鶴樓,湖口的石鐘山,當塗的采石磯,鎮江的金山和焦山,最後來到吳淞口,進入了黃浦江。

  你還穿著旅行的衣服,是剛下碼頭的嗎?

  陌生人微微一笑,點了點頭。當他抵達了東門外的碼頭,仰望著丹鳳樓高高的匾額時,他似乎把一切都忘了。陌生人沒有回到近在咫尺的自家園林,而是直接登上了這座城牆上的高樓。

  少年繼續問,既然你的家就在這裡,為什麼不先回家,卻要上這丹鳳樓來呢?

  因為這裡的景色很美。陌生人的目光對準了極遠處的地平線這裡看出去很美嗎?

  陌生人停頓了一會兒,然後嘆息著說,是的,無論我走到天下的哪裡,都及不上“鳳樓遠眺”的江景讓我著迷。

  可是,這裡看不到大海,也看不到落日。

  陌生人笑了笑說,大海離這裡太遠了,人的目力實在達不到,落日在西面,面向東方如何能看到?除非,你能像鳥一樣飛到天上,在高高的天空中,我想,也許能看到遠方的大海和西面的落日。

  飛翔(3)

  少年點了點頭,高聲說,我就想飛到天上去。

  陌生人啞然失笑,覺得眼前這個嘴唇上剛剛長出些絨毛的少年實在有趣,人沒有鳥的翅膀,如何飛上天空?

  少年回答,人沒有馬的四條長腿,卻依然可以在大路上長途旅行,因為人們有馬車。人沒有魚的鰭和尾,卻照樣可以航行在江河湖海之上,因為人們有舟船。

  陌生人聽著少年的話,雖然有些彆扭,但似乎包含著更重要的東西,他鎖著眉頭問,你是說人們可以像使用馬車和舟船在陸地和江河中旅行那樣,利用某種工具在天空中飛行?

  是的。少年依舊看著天空。

  陌生人點了點頭,也同樣看著紅色的天空。

  少年突然問他,能不能把你的傘給我用一用?

  陌生人有些奇怪,但還是拿出了背在身後的油紙傘交給了少年。然後,少年撐起了傘,慢慢地爬上了欄杆,象走鋼索一樣,雙腳站在欄杆上,陌生人吃了一驚,叫少年下來,少年卻沒有聽。接著,少年在欄杆上站直了,向身體兩側平伸出雙手,右手握著撐開的油紙傘的傘柄。

  許多人都朝少年看來,丹鳳樓上的遊人,城牆上的小卒,碼頭上的挑夫,黃浦江里的水手,許許多多的人的目光都朝著這個站在丹鳳樓欄杆上只需跨一步就會從四五丈高的地方摔下來變成一團肉醬的撐傘少年。

  一陣風吹過少年的臉頰,很舒服,撐開後的油紙傘很大,在風中有些搖晃,他看著自己腳下的大千世界,芸芸眾生,仿佛已飛到了雲端中。

  少年閉起了眼睛,飛吧。

  在那個黃浦江畔的黃昏,這個後來成為著名的基督徒的少年差一點就飛了起來,當然,如果他真的飛了起來,那麼日後也就不會有這個著名的基督徒了。所以,基督徒們還是要感謝當時站在少年身邊的那位陌生的紳士的。

  當少年即將要向前跨出一步越向天空的時候,是陌生人一把抱住了他,拉回到了欄杆裡面。而那把傘,卻已經飛了出去,油紙傘晃晃悠悠地在黃昏時分的江風中擺動著,一股風吹來,居然把傘吹向了比丹鳳樓的斗檐更高的高處。隨著洶湧的江風,那把傘在空中翩翩起舞起來,陌生人瞬間覺得那把傘的形體如同一個西域的美人,被夕陽灑上一層金色的光芒,在雲端里跳著古時候的胡璇舞。過了一會兒,風向變了,那把油紙傘快速地向黃浦江的方向而去,然後緩緩地下降,最後,搖搖晃晃地落入了洶湧的黃浦江中。

  這時候,少年才慢慢地說,對不起先生,弄丟了你的傘,我父親正在做一筆油紙傘的批發生意,他會賠你一把新傘的。

  不用了,告訴我,為什麼要撐著傘站在欄杆上?

  因為你的傘很大很結實,而剛才的風向和風速都很合適,我會在空中駕馭風向的。

  陌生人看著少年的臉說,總有一天,你會很有出息的,至少比我有出息。你今年幾歲了?

  十五歲。

  都十五歲了,過幾年要去考秀才了。他似乎想起了二十年前會試發榜後看到自己名落孫山的那天,還好,那一切都過去了,不過對眼前這個少年來說,還剛剛開始。

  陌生人繼續問,你叫什麼名字?

  我叫徐光啟,字子先。

  陌生人點了點頭,目光里有一種無奈,然後辭別了少年,走下了丹鳳樓。他走進了上海縣城的城隍廟東北角的一座深宅大院裡。然後,他來到西面一座荒廢多年的園子裡,看著月亮漸漸地爬上樹梢,他已經打定主意了。幾個月以後,這座廢園子被他建成了一座富麗堂皇的江南園林。以供他的父親,也就是前南京工部尚書、都察院左都御史潘恩潘老爺子觴詠其間。這個救了少年一命的陌生人的名字叫潘允端。他取“豫悅老親”之意,將這座園子命名為豫園。六十多年以後,當丹鳳樓上的少年和陌生人都早已經作古的時候,那位少年的第三代後人,買下了潘家的一棟舊宅世春堂,改建為上海第一座羅馬式天主教堂。在今天,如果順著豫園邊門的安仁街拐進梧桐路,在福佑路第二小學分部里,你會看到這座全部楠木構架的明代建築現在已經成了小學生的健身房。

  南方

  “廣東的天氣真熱”。課堂里的徐光啟擦著汗,緩緩地說。幾個學生在悄悄地笑,他們用廣東話竊竊私語起來。徐光啟無法聽懂他的學生們究竟說的什麼,他也不願意去深究那些可能對老師的不敬或是嘲弄,炎熱的天氣讓他有些慵懶,窗外又響起了廣東女人的木屐聲音,“踏踏踏”敲著青石地板。於是他卷著書本,凝神望著窗外一棵巨大的老榕樹,那些繁茂的枝葉一直垂到書院的窗口。不知過了多久,當他回過頭來的時候,發現教室里已經沒有一個學生了,作為老師,也許應該表示出憤怒,可他卻憤怒不起來,反而有了一種如釋重負的感覺。他長長地吁出一口氣,放下捲成了一團的書,心想,也許自己確實不適合教書。

  他走出了教室,那拖著木屐廣東女人又不知到哪裡去了,陽光從茂密的榕樹枝葉的fèng隙間灑了下來。光線零零碎碎的,傾瀉在徐光啟的額頭,那個十多年前丹鳳樓上眺望江景的少年如今已經成長為一個男人了,他也離開了故鄉,來到了遙遠的廣東。

  風從院牆上掠過,迷離誘人,一如那童年的幻想,這裡是炎熱cháo濕的南國,在兒時,他的小商人父親常常在家裡存放許多來自廣東和南洋的貨物,狹小的房間和陰暗的樓梯里,到處都充滿了那些奇怪的味道,也許是蔗糖或者是藥材,還有南海里的鯊魚翅,這些奇怪的味道混雜在一起,慢慢地在陳年的老屋裡發酵,真的說不清,少年的他只能統稱這為廣東味道。這來自遙遠南方的廣東味道散發著某種神秘的氣息,叩響了他身體深處的某個意識,於是,他感到了最初的欲望,少年的欲望,被來自南方的氣味所誘惑。於是,他從少年,成長為男人。如今,他終於來到了神秘的南方,卻什麼都沒有得到,那原始炙熱的幻想卻變成了廣東女人的木屐聲在不斷地響起,慢慢地流逝著年華。

  飛翔(4)

  十五歲那年的驚魂一刻,他差點從丹鳳樓上墜下送命,成為了人們茶餘飯後津津樂道的故事。那一年的上海,人們總是說小商人徐某人的兒子異想天開,居然想要在丹鳳樓上撐著油紙傘飛上天去。那次,徐光啟的小商人父親狠狠地打了他一頓,讓十五歲的他一個月沒能起床,從此以後,他再也沒有去過丹鳳樓。

  許多年過去了,他知道,父親雖然只是一個潦倒的小商人,但依舊是深深愛著自己兒子的,父親所做的一切:在外面闖蕩碼頭、批發走私的小商品、甚至在鄉種地,都是為了兒子能夠讀書取得功名,不再向他那樣低三下四的做一個被別人瞧不起的小商人。於是,父親逼迫著兒子年復一年、日復一日地苦讀偉大的孔子與孟子流傳給後代的那些經典。儘管父親對這些厚厚的書本里寫的東西不太明白,但父親深信書本是世界上最有用的東西,甚至比他日常接觸的銀子和孔方兄更有作用。因為古時候有一位皇帝說:書本里藏著黃金,藏著糧倉,最後,還藏著美女。

  在他長大成人的歲月里,他就像當年在丹鳳樓上遇到的那個陌生人一樣,走進了一個又一個的考場,從此,他的人生就變成了一場漫長的考試,將一直考到死亡的那一天。十九歲,他成為了秀才,二十六歲,他參加了鄉試,卻沒有能夠成為舉人。於是,他沒有回到故鄉,而是循著一個古老的夢,來到了遙遠的廣東,在這棵百年大榕樹的腳下,成為了一名私立學校也就是書院的教師。

  當徐光啟在大榕樹下發著愣,幾陣輕風吹動他的亂發,正暗暗盤算著是否要回到家鄉用這些年來教書積攢下來的積蓄買一塊地,種幾畝水稻和青菜聊度此生的時候。他見到了一個陌生人,不過這個陌生人,卻明顯不同於當年丹鳳樓上救了他一命的人。最重要的在於,那個人長得極不尋常,令徐光啟大吃一驚。這也難怪,自太祖洪武年間起,本朝就實行起了海禁,再也沒有前朝的馬可。波羅這種人了。

  簡單地說,這個陌生人不是中國人,而是來自遙遠的歐洲,他的漢文名字叫郭居靜,西文名字叫LazarusCattaneo.他來中國的使命,就是要把耶穌的事業傳播到偉大的中華帝國,為羅馬教皇填補世界上最大的一片基督信仰的空白。這個渡過茫茫大洋,穿過半個地球,懷著一顆隨時準備奉獻給耶穌的心的人並不知道,他眼前的所見到的這個普通的中國人,將成為在中華帝國名留青史的基督徒。

  許多年以後,另一位著名的傳教士利瑪竇回憶說——中國南方大榕樹下的這一天是耶穌在東方的節日。

  利瑪竇致梵蒂岡的信

  尊敬的梵蒂岡教廷及教皇:願天主保佑天主教徒,打擊褻瀆聖靈的新教徒,以聖父、聖子、聖靈的名義。

  我,天主的僕人,耶穌會的使者,利瑪竇,現在正在遙遠的中華帝國的首都北京,給偉大的羅馬寫這封信。願信差能夠平安地將這封信帶到澳門,願澳門的船長能夠平安的跨越南中國海與印度洋、大西洋、地中海,將我的信帶到聖彼得大教堂,讓尊敬的教皇知曉——中華的大門已經為主敞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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