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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京極堂拿起放在榻榻米上看起來很舊的線裝古書。

  「西鶴(譯註:井原西鶴,一六四二--一六九三年,江戶前期的作家,著名作品有《好色一代男》、《好色一代女》、《好色五人女》等)所寫的《好色一代女》卷之六,在這本書最後的段落,主角被姑獲鳥所困擾,但那姑獲鳥是嬰兒。是墮胎了的嬰兒們排列著發泄怨恨呢。」

  --青蛙臉的嬰兒。

  「聽好。……穿著蓮葉似的孩童的面貌,腰部以下都沾滿了血,有九十五、六個並肩排列,聲音不間斷地哭著,歐巴雷唷歐巴雷唷,這應該就是傳聞中的產女……」

  真令人毛骨悚然,背上微寒。京極堂極樂見我的反應似的,繼續說道:

  「罩著的蓮花的葉子是胎盤。水子(譯註:指剛出生的嬰兒)作祟的概念雖並非從久遠以前就有,但可說是原型。而且,還是出現了將近一百人呢。因此啼聲和母鳥沒有什麼不同,叫著『歐巴雷』。這和被稱作『歐巴良』的妖怪一樣。這是俗話說的『背妖怪』。在外形上,和叫做『川赤子』和『好哭』的妖怪也很近呢。在長崎一帶,產女指的是海怪,而且在越後(譯註:今新瀉縣)性質雖相同,但形狀是蜘蛛。這麼一來,『產女』這種怪東西的輪廓就變得非常暖昧了。」

  「你大前天不是說產女不是幽靈,而是一種『因生產而死的孕婦的遺憾』的概念嗎?」

  「是呀。不過,你想想看,死掉的人本身不會有『遺憾』的,感到遺憾的是被留下來活著的人才會有。」

  「因為心懷留戀而死,所以才覺得遺憾吧。」

  「不對唷。死人不會思考吧。死了,就什麼都沒了。活的人才會想到『真遺憾』。大致上,所謂怪異,普遍是生者所確認的。也就是說呀,決定怪異的主要因素,是活著的人。換句話說,是『看到怪異者』所做的決定。」

  「什麼意思!」

  「換句話說呢,男人所看到的產女是『女人』,女人所看到的產女是『嬰兒』,只有聲音的產女是『鳥』。然後,這些全都被認為是『相同的東西』。換句話說,與其說產女是『因生產而死的女子的遺憾』,不如以更寬廣的範圍來捉摸,才能理解。」

  京極堂顯出像是難以忍受似的泄了氣似的表情,我開始錯覺關於這個和事件應該毫無直接關係的民俗學考察,簡直就像久遠寺家發生事件的延長似的。身上感覺發冷。

  「產女究竟是什麼?」

  「這是從人的母性和生物的母性的分歧中產生的、科研的,事到如今的矛盾感吧……一種生理性的厭憎感吧。」

  京極堂望著走廊。蟬鳴突然停住了。

  「你知道猴子的事嗎?年長帶著孩子的母猴,被濁流吞沒了。那隻猴子帶著幾乎不會游泳的幼猴和已經會游泳的小猴子。如果你是母親,會救哪一隻?」

  「當然兩隻都救。」

  「只能救一嘍。」

  「那就救小的那一隻。大的會游泳了吧?」

  「可是,母猴毫不猶豫地救了大的那一隻。為什麼?母猿已沒有生殖的能力了,小小猴等到有生殖能力,還需要時間。在傳宗接代方面,最合適的就是那隻大的猴子。生物的母性就是這麼回事。即使冒著危險救了小猴子,但並不知道包括自己能否活下來。但是,如果是大猴子,或然率就分外地高。個體的情愛,無法戰勝遺傳因子的命令。不,猿猴本來就不具備人所說的情愛了。身為生物這是理所當然的。不過,人不一樣。傳宗接代已不是獨一無二的目的了。這到底稱為文化?知性?人性?隨便取什麼名都可以,總之,萬物之靈的驕傲已經建構在『另一個價值』上了。如果朝著相同的方向,那還好,但如果完全朝相反方向時,我們就會感到困惑。然後,為了彌補那個分歧也會發生怪異的事。」

  「生物是為了生孩子而生存。於是,那孩子也為了生孩子而出生。但如此一來,就成為傳宗接代本身才有意義,生存本身並沒有意義了。生物究竟是什麼?」

  「什麼都不是,沒有什麼意義的。就是■這麼回事■!不,■老早■已是■這麼回事■了!」

  鈴鈴--,風鈴泅泳在風中。

  京極堂沉默地站起來後,從廚房倒來冰麥茶,然後要我喝。

  「關口君,產女的話題未必沒有用嘍。」

  他說道:

  「被墮了胎的女子呢。關口君,不明了的暖昧模糊地藏在字裡行間的,正是產女。」

  「你想說什麼呀?」

  「所以呀。如果說藤牧和久遠寺的千金之間,有了孩子,會怎樣?雖然不出推理的範圍,但並非不可能。」

  「你是說梗子小姐懷孕了?」

  「除夕夜的日記,寫道『隱約覺得害怕的事成了事實』,如果指的是信里告知了懷孕一事怎樣?深夜的幽會重複了二十多次,是非常可能發生的。」

  「噢,所以他在一個月間煩惱到極致後,二月,出面求婚去了?」

  「據院長說,他表示『有必須結婚的理由』,不是嗎?這是沒話說的理由吧。而且,日記的後半部寫了……」

  「可能死掉的孩子……對了,他結婚以後,不是想問出自己的孩子下落怎麼了嗎?不過,梗子什麼都不記得了……」

  「對了。所以才有記憶障礙的可疑吧。藤牧大概也很固執地問情書的事吧。當你提到情書時,她怎麼說?」

  --只有那個人知道的事,為什麼會問和那個人一樣的問題!

  「嗯……原來如此,很合理。不過,既然如此,為什麼她不記得?……嗯,即使她失去了記憶……家人也不應該不知道吧。」

  「不知道是墮胎,還是流產?假設家人不知道孩子的父親是誰呢?藤牧的入贅是重整快傾頹的家運的絕好機會,在這種時候,我想對於女兒的過去會隱瞞吧。」

  很合理。這個臆測是對的吧?比起到現在所聽到的久遠寺家的人們的任何證言,都更具有現實感。

  「可是……」

  京極堂混著嘆息自言自語地說道:

  「即使真是這樣,還是覺得奇怪。雖然因為年輕而讓小姐懷孕了,藤牧雖產生了罪惡感,但結果反正正式結婚了,那不就好了!他到最後仍無法割捨贖罪的念頭。這很不對勁。說是帶了很多錢來,但那以後的言談舉止……總覺得很怪。」

  那時,玄關傳來聲音,好像是客人。京極堂念念有詞地邊說著,站了起來,邊走出房間到了玄關。

  客人是木場修太郎。

  「什麼啊,你以為現在幾點了呀?這個時間了,竟然店還不開門!俺還以為在裡面自殺了呢。噢,在這裡,關口隊長,木場中士現在報到!」

  木場和我在戰爭時,在南方的戰線上是生死與共的關係。現在說起來令人難以置信,但是當我在每個學生都上戰場的時代,領到的是少尉以上的階級,率領著一個小隊。另一方面,由於木場是經過磨練的職業軍人,雖然有經歷,但階級在我之下。換句話說,木場是我的部下。在這種情況下,大體上實戰經驗很淺的上司會遭到欺負。但不知為什麼,木場帶領了我並支持了我。結果,在我的小隊只留下木場和我,其他人都死了的悲慘結局之下,我們兩人奇蹟地存活並得以相偕踏上祖國的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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