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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向雨中日本青年深鞠一躬(2)

  車窗外是一幅絢麗的春景。

  巴金腦際浮現出的,是他在日本各地和日本讀者見面的畫面,宛若一個個令人振奮的電影鏡頭在眼前閃動。他記得那是個下著牛毛細雨的初春早晨,在中國作家代表團乘坐的列車從東京駛往京都的半路上,巴金心裡就在想著一位日本女子,她叫鳥田恭子。好象是在兩年前的秋天,一封從日本京都寄出的信被郵遞員送進了武康路13號的院子裡。巴金展讀一看,上面竟是一行行娟秀的中國文字:

  敬愛的巴金先生:

  您好,我是您的日本讀者,名叫島田恭子。我是大阪外國語大學中文系的畢業生,多年來就喜歡中國文學作品,特別喜歡先生的早期小說,如《家》、《春》、《秋》等等。第一次接觸您的作品是1977年,那時我丈夫從東京給我買回一本先生著的《寒夜》。這一年我剛好29歲,已是一個家庭里的少婦。我22歲結婚,家裡有丈夫、婆婆和四個女兒。我丈夫是再婚,所以結婚時已經有了兩個女兒,我們後來又有了兩個女兒,我一直沒有工作,在家裡做家務。

  我感到一個大學生做家務很失望,可是,當我看到先生寫的《寒夜》以後,我忽然感到自己的想法是幼稚的。從先生的小說里,我看到的就是社會的變化,不管生活中有多少困難,社會畢竟還是從舊到新,從固陋到進步在繼續前進。也就是說,您是懷著社會一定向進步光明前進的堅強信仰寫這篇小說的,所以《寒夜》給我帶來比溫暖更積極的東西,就是希望和勇氣。……

  巴金讀到這裡,才感到對方原來是一位讀了《寒夜》受到感染的日本女子。他理解鳥田恭子的心情,知道她定是從自己作品中的人物中,發現了她自己的影子。巴金從她的信中得到這樣的印象,島田恭子的心情很苦悶,特別是她結婚以後的生活,更讓她心情壓仰。丈夫和前妻生下兩個女兒,再加上她和他的女兒,就是個多口之家,特別是一個沒有工作的日本女人,又不甘心在家務中永遠默默無聞,所以對《寒夜》產生這樣的感情是不足為怪的。他看到鳥田恭子的信寫得自然流暢,就象在和自己的長輩談心一樣,這位日本女人說:“原先我對他們的生活不太習慣,心裡也有難過的事。我以為如果我自己能成為心胸大而好心腸的人,那有多麼好,所以我要努力成為那樣的人。孩子們都溫和可愛,對我很好。母親很壯鍵,常常幫忙做家務。我愛人仍然有點任性,可是我愛他。我過得很幸福,我冷靜地想一下,要是我沒有對他的愛,那麼一天也不能快活地生活吧。我的這么小小的經驗,同《寒夜》那殘酷不幸時代中的主人公當然不能比。越看我心裡越悶,不過對於母親、宣和妻子,我都能同情並了解他們每個人的心情。《寒夜》成了我最喜歡的書之一。……"

  巴金儘管每天很忙,可他還是認真地把一個陌生日本女子寄來的信反覆讀完。他沒想到一個遠在京都郊區的日本婦女,居然從自己早期著作《寒夜》中找到了共鳴。在中國這部書已經多年沒人讀了,“四人幫”粉碎以後才再次出版。然而遠在扶桑竟然有人在他受到“專政”的時候,還會讀他的《寒夜》,這讓巴金大為感動。

  巴金決定撥冗給鳥田恭子寫封回信。這些年來他對讀者的來信,很難逐封一一作復,因為隨著環境的改變,讀者來信也越來越多了,加之他身體隨著年齡的增長也越來越弱,有時一天伏案只能寫下幾百字,由於生病,巴金寫的字越來越小了。然而,巴金仍給素不相識的島田恭子寫一封短函,他深為感動的是,鳥田恭子是在他正受非人待遇的“文革”時期還在日本讀他從前的舊作、一部正在中國受到批判的小說。這是一種了不起的感情。在巴金看來沒有什麼比這樣的讀者更可貴的了。老人寫道:

  在我遭受“四人幫”迫害的時候,你還買我的書讀,你對我的信任和了解,我非常感謝。我還要寫下去,寫到八十歲,九十歲!……

  就是從那次通信以後,鳥田恭子不時給巴金寫信,巴金也儘量做到每信必復。不管他寫作任務多麼重,社會活動多麼頻繁,巴金從來不願意冷落自己的讀者。特別象鳥田恭子這樣遠在京都的外國讀者。他和這位看了《寒夜》以後,改變了對人生消極態度的日本女子,始終保持著通信聯繫。

  就在這次巴金決定前往京都的時候,他沒有想火車剛剛抵達京都車站,就在月台上那亂紛紛的歡迎人群中,發現了一位戴眼鏡的中年婦女,她手裡舉著一塊巨大的紅布橫幅,由寫“歡迎中國作家巴金!”。她就是多年在書信中交談的鳥田恭子。如今,她終於見到了遠從上海來的《寒夜》作者巴金。

  “先生,巴金先生!”巴金看到了鳥田恭子和她的那位當記者的夫君,帶著她們的四個孩子迎迓上來。就像歡迎她們自己的親人一樣。

  巴金看到月台上簇簇涌動的鮮花,臉笑。他沒有想到日本讀者竟會給予自己這麼熱切的歡迎。巴金在日本活動的十幾天裡,已經深切感到像鳥田恭子這樣的讀者何止千萬。他記不得是在哪一段路程中,當他們乘坐的火車經過一個不知名的小車站時,忽然,車上所有的人都被站台上一條紅色的橫幅吸引了。上面用中文和日文寫著:“中國作家巴金先生,我們歡迎您!”當時外面正下著霏霏春雨,巴金在火車上看到,手舉那條鮮紅橫幅的幾個男女青年身上,早已被細雨淋濕了。巴金很過意不去,他多麼想親自下車,對那些冒雨專候自己列車的日本青年們表示一點謝意,然而這趟火車在這無名小站上竟然不停。當巴金看到那些手舉橫幅的青年們正對著自己乘坐的車廂鄭重施鞠躬禮的時候,老人的眼淚也情不自禁地流淌下來。巴金急忙從座位上站起來,衝著那些守在月台上的日本讀者,同樣鄭重而嚴肅深鞠了一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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