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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乾隆顫顫地站著,臉上一時青一時紅,目中瞳仁一時光亮又一時黯淡,似乎不知該說什麼好。這一剎那間,眾人覺得乾隆真的老邁得如同風中之燭,像秋天的衰糙般荏弱無力,良久,只聽他嘆息一聲頹然坐回椅中,用拳輕輕捶著椅把手,說道:“這樣的敗壞,這樣的無能,真真無藥可醫……”說著,便是一陣劇烈的咳嗽。顒琰和福康安搶上來站在身後為他捶背。乾隆似乎十分傷心,卻又眼中無淚,喘息稍定,說道:“好……就依著你們……這些敗類,咳!……”福康安見他這樣,心下陡然泛起一陣酸楚,小聲在旁勸慰道:“這都是臣下奴才們平日游悠,養尊處優,不知堇念皇恩帝德,辜恩溺職的過……皇上放心,只有膿包將軍,沒有膿包兵士,奴才去了,一定能把局面再翻轉過來。”這番話並無錯誤,仍舊是“皇恩浩蕩臣罪當誅”的意思,可是身份不對,眼前是顒琰當家,應該由顒琰說出才是,不合由福康安代為遜謝指摘臣下奴才,就有個“僭越”味道。海蘭察不在其位不品其味,乾隆沒有聽出來,只有顒琰掃了福康安一眼,見乾隆顏色漸漸平和,說道:“他們明天就走,兒子送他們到潞河驛設酒祖餞……三月到台灣,平息叛亂了,把新來的烏龍茶給您貢一簍兒進京。”這才哄得乾隆高興起來,說道:“該是瞧你們的了!去吧,朕等著你們新貢烏龍茶!”

  福康安第二日即取道旱路,先行急赴太湖水師,這是他父親早年練過的兵,這幾年他料理軍務,常常加意囑託訓練,整頓軍紀,修繕火炮,料想稍加提調協統,立刻就能從黃河入海口處下海到福建會兵進剿的,始料不及的是這裡的渡船、炮艦、淡水倉、開山炮也都到了更換期,那些船艦在太湖水域中游戈游戈,擺擺陣勢給百姓看,嚇唬嚇唬零星水匪什麼的,自然遊刃有餘,船外頭上了漆,裡頭的木頭多有朽糟了的,禁不起大風狂浪拋起拋落,在船上發炮,有幾隻好端端的艦竟震散了板兒。實地視察,十分之七不能用於海戰。福康安無奈,知道李侍堯先期到了福州,行文移咨命李侍堯就地趕造火炮,所有跟從的官員都去徵用民船,另督新造軍艦,忙得不可開交處,顒琰憲票廷諭連連催促,戶部叫苦連天說“沒錢”,和珅又裝模糊兒,虛應承不給實惠,接連又是幾道嚴旨,口氣也變得毫無通融“爾福康安亦畏敵耶?何以故再三搪塞,至今不能前往福建水域?朕思爾尚不至玩敵貽誤軍機也。萬盼早奏捷音,勿使朕失望也!”福康安一輩子出征都是輕騎快戰,後勤輜重毫無滯礙,惟獨這次步履艱難如行荊棘,連連催命之下又無由剴切告訴,只好咬牙挺著,命海蘭察先帶一千艘戰艦到福建海面集結,自己自晨挑燈視察督造,至昏夜三更提燈回中軍稍作憩息,忙累得瘦了一圈。未出兵已消耗了庫銀七百餘萬兩,七死八活間趕到四月,已是被訓斥催促得七竅生煙,氣不打一處來,船艦也總算下海了,其時已是六月,比預期的整整遲了三個月。

  但台灣的局勢已經是危若累卵一絲之懸。自三月間,閩浙總督常青在福州坐不住了,也是他平日孝敬和珅得惠,和珅讓海寧轉告“若不即時赴台力挽狂瀾,恐君禍在不測”,因此也就不顧了萬金之軀親自赴台“為王前驅”。

  福州城百姓但聞台灣“有事”,督帥親自出馬,還以為定必是馬到成功,家家戶戶擺設香案、香花醴酒送他出海。常青自己看周匝太平無事,上馬出城、下碼頭入海,文武官員簇擁相送,百姓萬頭蟻攢矚目相望,在大陸上也還得意的。在鹿耳門登陸便覺得不對,官軍連營結寨,畫角鼙鼓之聲四面呼應,偌大鹿耳門灘頭檣櫓如林刀劍森立,幾千兵士龜縮在營寨之內,一步不敢邁出寨門,原先那一點子虛驕之心一下子化為烏有。

  幾百名中軍戈什哈又加了一千精銳勉強護送他到台灣城,一路上東邊“咚”的一聲炮響,西邊“砰”的一聲鳥銃,火箭響箭“日日”地在頭上身邊飛穿而過——他也是將門之子,官做到起居八座建牙開府封疆大吏,至此才曉得“兵凶戰危”,不是坐在籤押房裡說說玩的事,當晚到台灣,常青立即召集把總以上官員會議,號令立即出擊,“本督帥出征,要立馬揚威,給林慡文一點厲害瞧瞧!”這話說得內荏色厲,若是平日在署中,早已喏聲雷動,可是此時眾人部面面相覷欲言又止。議到半夜幾個參將仍舊支吾越趄,都說“朝廷已經派福大帥來,等援兵到了才好出戰”常青怕的就是福康安來了無法交待,不禁勃然大怒,“啪”地一拍案喝道:“我們是做什麼吃的?難道一定要等福大帥來才能打仗?”話音未了,城外頭傳來一片鼓聲還夾著無數人吆呼吶喊。滿座的都是敗軍之將,聞戰即驚,一個個股慄色變臉色煞白,背苦芒刺倜促不安間常青大喝一聲:“來的好!傳我的中軍,城中厡有駐軍再增兩千跟老子殺這頭一陣!打好這一丈,大家放假,我給你們出票出憲牌,人人升官!”

  “扎!”

  眾軍將一來畏他的威勢,二來見他如此豪氣,也覺膽壯,自亦有“叫你嘗嘗厲害再來訓斥我們”這份陰微心思的,勉強振作厲聲答應著紛紛起身,虛吆喝著就鎮台衙門前點火把召集隊伍。總共集合了兩千五百人,所有的馬隊都用上,擎著火把浩浩蕩蕩開向南門。

  來及城南一里之遙,已隱隱聽得城外呼聲動地。似乎城外滿山遍野都是人在吶喊,四面呼聲連成一片,猶如風過山巒,又似狂濤海嘯。按台灣地氣絕不同於大陸內地分了四季,它只雨旱兩季。三月天氣象溫和,連海風吹過來都是暖融融的。這樣的夜裡官軍是太平年間也不敢出城一步的,但這位憨大帥竟要親自出馬夜戰!風雖暖和,夾著外頭萬眾呼嘯聲,竟吹得軍士們身上一陣陣起雞皮疙瘩。常青本想上城頭瞭望一下,火把中看見眾軍士面帶怯色,想想外邊都是烏合之眾虛作聲勢,城外突襲一戰即收,得點便宜就回來,也未必就失蹄了。遂在馬上揚鞭一指,大聲喊道:“開城門!我的戈什哈在前頭,騎兵後邊步兵——給老子沖啊!”

  城門“吱嘎”一聲譁然洞開,百多名戈什哈放韁吶喊,嘶聲叫著:“沖啊!”潑風價沖了出去,馬嘶人喊也甚有聲威,後邊的馬隊也就揚刀呼嘯一擁而出。起初義軍被官軍這一大膽舉動驚了一下,略一沉寂四面號角呼應,似乎在聯絡。稍定,便見正面、東南、西南黑乎乎的椰林里燃起了火把。一把、兩把……千把、萬把星星點點又連連綿綿成了一帶火陣,又成一帶火海,鼓聲也響得密不分點,火山般壓了近來……沖在前頭的兵惶惑不知所措——就是沖也得有個方向!但後隊的兵馬還在出城,常青沒有號令既不能進也不能退,眾人擁擠在護城河橋頭亂成一團。

  突然,對面椰林里一簇火光極明亮地一閃,接著“轟”的一炮天崩地裂般響震,撼得大地簌簌發抖,炮彈打在護城河裡,激起丈許高的水柱。暴民還有炮?衝出來的官軍嚇怔了。一時目瞪口呆不知所措間,“轟轟轟”又是三炮打過來,這次準頭卻是極佳,護城河橋頭四五匹馬登時倒地,有兩個正在發愣的軍士仰天被掀翻下馬來,硝煙瀰漫間火把媳滅,人們已經亂作一團……留下來的人發一聲喊,勒馬轉韁掉頭就跑——後邊的人馬不知外頭出了什麼事,還在往外擁,前邊的回頭跑,馬碰馬人擠人喊聲罵聲哭爹叫娘聲嚷成一片烏煙瘴氣,這時常青才策馬出了城門口,不防義軍方向瞭得清他的纛旗,迎頭又是一炮,卻打在城門頂上,打爛好大一塊,斷磚灰土片猛雨般砸落下來。常青肩頭著了一下,座下的馬不知砸了哪裡,“咴兒”驚嘶一聲前蹄撩起老高,幾乎把這位堂堂主帥顛下騎來,還沒有勒定馬,口中來不及約束部眾,敵軍那邊十兒枝鳥銃“砰訇”齊發一響,常青周圍的軍士麥捆兒一樣倒下一片。這下子常青連馬鞭子也丟了,再也撐不住,聲嘶力竭大叫一聲:“賊來砍老子頭了!退兵退兵!”接過親兵遞來的鞭子照馬屁股狠狠就是一鞭,那畜牲掉頭就跑,把後頭的步軍也踩倒了一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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