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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拉氏突然仰天狂笑起來,有些吃力地叫道:“老天爺!你都看著的!佛祖!你知道我每日吃齋念佛的!我這一輩子……我下一輩子再也不要托生到這帝王人家了!——不要攙,我自己走!”她雙手一划,把上來攙扶的幾個宮女揮到一旁,逕自大踏步出殿。懾於她平日榮寵尊貴,竟沒人敢真的攙她……老遠了,好一陣子,雪霧中還隱隱傳來她令人淒怖的嚎聲:“老天爺!佛祖……”

  乾隆哼了一聲,陰沉著臉逕自走到案邊,提起硃筆毫不猶豫地寫道:

  著上書房、軍機處內務府知悉:皇后那拉氏不賢無淑,有失天下母儀,著即廢去其皇后之位,黜為——

  寫到這裡他頓了一下,咬牙寫道:

  定妃

  惡狠狠寫了,把濕淋淋紅殷殷的詔書推到一邊,命道:“召見和珅、阿桂,叫他們即刻進見。還有……”他想說福康安,又忽然想到十五阿哥和八阿哥,一齊都來,必定一齊諫阻,因煩躁地說道:“軍機處是群臣領班,有他兩個就夠了……怎麼還不去?”說著一把將筆摔在地下。

  “扎……”

  這裡太監屁滾尿流跑出去,不到半袋煙功夫,和珅阿桂氣喘吁吁跑進來。還沒有跪定身子,八阿哥顒璇、十五阿哥顒琰、毓慶宮總師傅王爾烈,還有福康安也尾隨在後,雪地里趨蹌而入——戒得居就在大內,山高水長、煙波致慡這些地方並不似北京紫禁城那樣互相隔絕,福康安遞牌子不得見,就直奔戒得居,會同了兩位阿哥趕來了——就在煙波致慡樓前丹墀下的雪地里跪候,乾隆也只好一同都叫進來。

  “王仁,”乾隆板著臉,背身站在御座旁,聽見衣裳窸窣,知道他們已經跪好,指著案上的詔書說道,“朕已經親自擬好詔書,拿給他們看!”

  “者……”王仁小心地捧過那張紙,向顒琰走了兩步,又猶豫著遞給了顒璇。

  顒璇像接捧嬰兒般小心地接過,飛眼一看,便即明了,又傳給顒琰,以下阿桂、和珅、王爾烈,又傳給福康安,都是過目即傳。大殿上的氣氛像被什麼擠壓得緊緊的,人們心裡打鼓臉上慘白,一時都不知說什麼好,靜得外邊落雪的沙沙聲都依稀可聞。

  “有什麼要奏的沒有?”

  眾人像被風吹得倒伏了的糙,一齊又伏下身子,卻沒人答話。

  “沒有什麼說的,那就用璽明頒天下!”

  乾隆擺擺手,轉回了身子,坐回了椅上。

  “太突然了……”阿桂喃喃說道,“奴才不是沒有話,這迅雷不及掩耳的,又是震動朝野、驚慌天下的事……”他說著,語言已變得流暢了許多,“奴才跟從主子數十年,從來沒有聽到主子娘娘有失德之處,乍然如此處置,如同晴空霹靂驚心駭目,謹望皇上慎思熟慮,收回成命,以免中外朝野驚駭莫名!”

  “這是朕的家事,難道要一一詳明告訴你阿桂?”

  跪在顒琰身邊的王爾烈一聳身子向前爬跪一步,連連頓首亢聲說道:“皇上這旨意萬萬不可,臣子們期期不能奉詔!前明移宮案只為一個小小的侍選,成為轟動天下後世的大案,皇上以無妄之怒,突然發詔黜廢皇后,豈不有礙於聖德高明?皇上說是家事,天子之家事就是國事!”顒琰身上顫了一下,接著叩頭道:“王師傅說的是,皇后母儀天下,乃是天下之母,母德不淑有何明證,不宜以雷霆之怒糙率行罰黜之典型!”顒璇接口道:“皇上,六宮安義皇后不為無德,無罪而受懲,何以能服眾心。求皇上慎思,收回成命……”福康安素來卻對那拉氏沒有什麼好感,但事在其間,其情其理不能不勸,只隨眾人們打太平拳,說道:“皇后素來恩寬待下深罕眾望,求皇上明察!”

  “皇上!”和珅也向前跪了一步,“您要嚇死奴才們麼?如今天下多事,皇上艱難竭蹶支撐局面,全仗朝廷上下一心,六宮不安,何以安天下?”他心知肚明,今天這事為四春而起,雅不願折騰得大發了,弄得自己里外不是人。而且現在身份是軍機大臣,自有的身份應說的話,也就十二分懇切,話音中竟帶了哽咽之聲,連連碰頭有聲說道:“俗家有語,‘當面教子,背後勸妻’,皇后大節端正,即夫妻偶有不合或皇后容有失誤之處,只可深宮之中天語教誨。皇上驟然大行廢黜大典,是明告天下,後宮亦有不安,小人造作謠琢,什麼言語不出來?傷及聖主明德,何堪以慈孝治天下?求皇上收回成命!”

  眾人亂糟糟一片勸說著,乾隆一眼瞥見地上散亂的頭髮,想起那拉氏種種劣跡,一點憐憫之情又化作烏有,指著說道:“她犯的什麼過,可以不在詔書中詳寫。這是她的頭髮,是她自己剪的,是永遠決絕於朕,決絕於列祖列宗,這個過失朕可以到奉先殿明告祖宗、默祈天下人民諒解,但決不可恕。你們如果不奉詔,朕自然能找到奉詔的人來辦!——發詔!和珅、阿桂,你們敢抗旨麼?”

  “……”

  “嗯?!”

  這一霎幾時辰,和珅又轉了心思:“皇后素來待我也沒有什麼好,他兩口子鬧生分,與我什麼相干?”他身子動了一下,翕動了一下嘴唇,卻沒敢說什麼,王爾烈卻甚是激動,又向前跪了一步,剛開口叫了“皇上”就被乾隆打斷。

  “王師傅,朕敬重你的人品學問。”乾隆說道,“但朕願你不要蹈漢人習氣,為雞毛蒜皮的事拼死進諫,遇到大事反而緘口不言。皇后大壞祖宗成法,擅自闖宮干政,當著眾人的面與朕斗口頂嘴,阿桂他們都見了的?若不行天罰,是朕的綱常只能行於口頭,又何以對天下人?你可以問問阿桂和珅,滿洲婦人剪去頭髮是什麼意思?朕不行誅戮之刑,已經是法外施恩,容留她仍為定妃,是極大的恩典了!”說著站起身來,吩咐道,“已經用了印璽,和珅阿桂即刻發出去,先發到北京,內務府及六部九卿知道。由禮部備存檔案,再回奏朕!世宗憲皇帝也曾廢過皇后,天下並沒有大亂,也並沒有出宮門尸諫的事,我大清不是前明!”

  事已至此,乾隆聖意決絕,若再加諫阻,不定鬧出多大的事,在冷森森寒氣逼人的殿中,和珅為首,其餘的人極勉強地低下了頭。

  看著眾人無聲叩頭辭出,乾隆突然覺得殿中又空闊又寒冷,自己也有點神思不定,看著外頭紛紛揚揚的雪,才意識到殿門洞開著,裹著雪片的寒風一個勁直往殿中吹,剛要叫過當值的蘇拉太監申斥。門口守護的侍衛倫岱忽然指著說道:“皇上,老佛爺那邊的人過來了。”

  過來的是秦媚媚,因為雪大,臉上嘴上沾的都是雪,像個白鬍子老頭。他是奉了太后懿旨來的,不便行禮,就站在乾隆下首抹了一把臉,說道:“奉太后諭,請皇上過春萱堂那邊一趟。”說畢,這才打千兒道,“奴婢給皇上請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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