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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昔日桃源許問津,此時咫尺天涯遠。

  恨何長?情何短?萬千愁緒誰能遣……

  想著乾隆沉迷若醉的模樣,和珅抿口無聲一笑,轉身去了,因見劉保琪從澹寧居殿後繞過來,便知是剛剛和顒琰說話下來,便招手叫過來,笑著問道:“十五爺還有話交待你麼?你幾時離京?”

  劉保琪背手蹈步正想心事,見和珅招呼,忙笑著幾步趕過來,說道:“上回禮部婁光傑說,貴州偏遠,生員童生起講八股,用的還是呂留良的《春秋講義》。呂留良是先朝欽定的逆犯,萬一文章考卷里露出一句半句違礙話頭,磨勘出來大家都吃不了兜著,這都毀版厲禁幾十年了,窮山僻壤裡頭仍在講逆犯著的書!也沒有為這個再發明詔的理,所以得請十五爺示下。”和珅聽著覺得有點匪夷所思,問道:“十五爺怎麼說?”劉保琪笑道:“十五爺說不但云貴,廣西也有這樣的事。請示萬歲爺,萬歲爺批了三個字:‘知道了’。十五爺說可以印些明版四書講義,頒發到各縣學宮,皇上說知道,就有什麼紕漏也不至怪罪臣下的。後來又說到採辦圓明園木料的事,雲南運大理石料貴州要修路,還有銅政上頭私自運銅到廣州,銅礦工人裡頭有邪教煽惑鬧事,叫我學政上頭留心,不管分內分外知道了就要報上來。十五爺是個細心人,反覆叮嚀了許多,說阿桂要進來,我才出來。”

  顒琰細心,和珅當然知道,他自己更是個精細人,說圓明園採辦木石,就有自己的事,因問道:“阿桂已經到了,這麼快的?——修路的事十五爺怎麼說的?”

  “料價太貴了,修路的工銀也高了二分。”劉保琪無所謂地說道,“這不是我的正經差使,十五爺說等錢灃進說再說,我預備明日個就上路,和中堂貴州有要辦的事麼?”和珅一邊漫步走,聽他說到圓明園的木料和修路工銀,心裡咯噔一沉,銀子是工部和劉全核定的,內務府奏進說由貴州藩庫出項,等於是黔省和朝廷兩頭出錢報銷一頭,多出的差價有四十多萬兩,雖然沒敢提出來,其實已經進了劉全的私帳。本來貴州藩庫存銀不多,為避錢灃耳目,這多出的錢都從銅政司開銷。內務府、崇文門稅關、工部、戶部和貴州藩司銅政司四五個衙門的扯皮爛帳,料是神仙也查不清,難道錢灃居然嗅出了什麼味兒?這件事抖落出來,跌落進去的京官就有上百,要殺要黜,頭一個就是他和珅!……和珅想著已是亂了方寸,臉上呆笑著,耳鼓膜嚶嚶亂響,心跳也急促起來,劉保琪訴苦,什麼差使難辦,手裡沒銅不敢橫行,百姓窮苦沒人讀書,文教之風連豫陝甘都比不了……諸如此類的話頭,只恍惚聽了個大概,直到劉保琪問:“中堂能不能再多撥幾萬銀子?”才猛地回過神,慌亂地問道:“不是已經撥了麼,這又作麼?”劉保琪一笑,說道:“方才回過了的嘛!印書,還有各縣簧學都分一點,我新官上任,借中堂的勢放一把火。”

  和珅偷偷舒了一口氣,這才回過神來,心不在焉地說道:“這事不能靠朝廷,一開了例各省都要,沒法子應付……”他沉吟著,忽然靈機一動,笑道,“不過你新官三把火能想到我,這也是緣分,我從園工余銀悄悄撥給你八萬。你晚間到我府去見劉全,叫他給你辦,我還有兩個人要到貴州出差,你們一同走,驛站里招呼他們也方便些——你造個單子,一個字也不要提什麼修學宮。明版講義是十五爺批的,就在這上頭作文章,別人也就不攀咬了。”劉保琪聽他打官腔,已經沒了指望,見說“八萬”,喜得咧嘴兒直笑,沒口子答應著:“晚上一定來!有八萬兩銀子,我還可以各縣再加兩名凜生錢糧,中堂這功德大了……”說著,笑眯眯去了……和珅一臉笑容看著他背影轉過竹林,這才轉過身來,一步一踱踅向東書房,一路走著心裡絞盤軲轆思量:錢灃向自己動手了!而且一上來就是殺手銅,就像鼓兒詞裡說的什麼“斷魂棍”“無形槍”來無影去無跡!若單是這一條也還罷了,可怕的是自己事前一些兒不知錢某葫蘆里裝的什麼藥——在貴州他幾乎沒什麼耳目——大曉得這個白面書生揣的什麼證據親來北京!更令人心怵的,現放著一位“十五爺”和錢灃交好,與自己從不交心,瞧乾隆面兒臉上敷衍而已,就是乾隆,對錢灃的信任還在自己之上,幾次透出口風說錢灃是“大賢儒生”。他心中自知乾隆親呢愛重,這份恩情也不過像東家善待善於理財的帳房先生,閒時能陪著主人逗悶子取樂的奴才罷了,怎能和這位“輔相秉國”之材同日而語?——本來想派兩個人到貴州用銀子彌fèng補漏,把各處帳面走平的,和珅此刻忽然犯了狐疑:焉知錢灃沒有預作綢繆,放了臥釘子等自己的鋸?——滅了他!——和珅心中電閃般劃空一過,隨即又變得猶豫了:錢灃不是微未小員,是起居八座的封疆大吏,怎麼動手?一個失漏敗事就是禍滅滿門,就是成功,情形也與國泰大不相同,朝廷也沒有憑空死一名大員不窮治追究的理,叨登起來,劉墉阿桂各部院清流都會一窩蜂擁上來……事到臨頭,和珅才發現自己只有一個不穩當的靠山,連一個真正的朋友也沒有,真正是單絲不線孤掌難鳴!正想得心亂如麻毫無頭緒,見卜仁從東書房山牆捧著奏事匣子趨著步子過來,忙收攝心神乾咳一聲,站住了腳,問道:“是黑水河的摺子麼?這回子送到哪裡去?”

  “哦,和中堂吶!”卜仁低頭眯眼正走道兒,聽聲抬頭見是和坤,忙賠笑道:“是兆大軍門寫來的,十五爺看了批轉過來給阿桂劉墉和您三位軍機,方才您不在,他們兩位看過,著我正尋您呢!”和珅這才知道阿桂已進了園子,就卜仁手中打開匣子,一邊抖開來瀏覽,口中笑問:“桂中堂幾時進來的?劉墉還在書房裡麼?”卜仁笑道:“是。桂中堂沒有在潞河驛歇馬,直截進來請安謝罪,這會子正和劉大人說話呢。”

  和珅“嗯”了一聲不再說話,看摺子時寫的馬光祖和兆惠已經聯絡通暢,兆惠不準備與大營匯合,命馬光祖將大營西移二十五里,成犄角之勢與霍部軍對峙,軍務糧秣諸事備細奏陳,寫了足有四千多字,他也看不出什麼頭緒,捧著摺子道:“你先去吧,我去見見他們二位再說。”說罷轉身抬級上階進東書房,果見劉墉和阿桂正在對坐說話。和珅雙手一拱,呵呵笑道:“方才和皇上還說起佳木公,我忖度著你就急著趕道兒,至少今夜才得到的,想不到這麼快就見面兒了!”

  劉墉和阿桂早已起身,各自拱手揖讓。阿桂看和珅時,似乎比他離京時略胖了點,顴骨本來就薄暈泛紅,此刻看更潤澤粉cháo了些,眼圈周匝仍是略見黯淡——這是夜眠不足百試不慡的證據。劉墉卻知和珅極修邊幅的,見他朝靴袍角都沾著糙屑,領口袍紐兒也鬆了——他從沒有這樣形容兒的,劉墉不禁詫異,問道:“你好像有什麼心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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