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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正亂著,店門外有人老聲老氣說道:“這店裡起反了麼?這麼這麼攪鬧?”接著一個老者腳步橐橐有聲進來。眾人看時,是個七十歲上下的胖老頭,四開氣灰府綢夾袍上套團萬字黑綢褂子,腳下蹬著起明檢千層底鞋,一頭雪白的皓髮壓著六合一統瓜皮帽,濃重的掃帚眉也已全白,卻是紅光滿面精神矍鑠,說話聲音洪鐘也似,問道:“這裡誰是店主?嗯?”他這身行頭打扮,怎麼看都像個販茶老掌柜的。又一身風塵灰土,都料他是趕宿頭的。店老闆要出來應候,又擔心這群人偷店裡東西。羅二爺見眾人發愣,喝道:“賣什麼呆?別理這老貨——趕緊帶上人走!”外頭看熱鬧的軍官似乎有人認出這老人,嘀咕著竊竊私語幾步便退到了遠處瞧熱鬧。

  “我說,怎麼沒人答話?”老人見沒人理自己,有些發怒,一手指定了羅二爺,“你——我說你呢,你看什麼?是你帶囚犯來搶這店的?這烏魯木齊是個沒王法地兒麼?”

  羅二爺相了相他,終於出來了,他卻擔心是哪個大營里的文案師爺,賠著小心問道:“老人家,烏魯木齊就這麼大塊地方兒,眼生得很。您是哪個營的,還是內地來做茶馬生意?”老人道:“我是賣茶磚來的。你們這是幹什麼?半條街都轟動了,又是搶又是奪的,是土匪還是兵?”聽是茶商,羅二爺又抖起了精神,回身說道:“別理他,捆人!是個賣茶磚的糟老頭子。”

  “你說什麼?”老人有點重聽的樣子,偏手捂著耳朵問道,“你叫什麼名字?是營里的?”羅二爺道:“我就是天山大營軍流處的羅二爺,我這是辦差,叫你別管閒事。”老人也就不重聽了,放下手笑道:“我也是給天山大營辦差的,這鬧成一路人了。你叫羅二爺,一生下來就叫這名兒?你爹,你爺爺也都喊你‘二爺’?”

  羅二爺怪怪地看著老人,一笑罵道:“這老不死的敢情裝耳朵背!敢砢磣我!”老人道:“子曰老而不死乃為賊——少陵有語‘虐人害物即豺狼,何必鉤爪鋸牙食人肉’——軍流處的堂官怎麼收留你這王八羔子,這城裡就敢橫行霸道!”羅二爺咬牙笑聽他“子日詩云”,冷不防一個撲身上前就來一手黑虎掏心,口裡叫著:“揍你個老秀才爬燈台——來這裡賣文!”

  “媽拉個巴子的!你敢動手打我老人家?”老人突然放了粗,眼盯著他到身前,不等拳頭挨身,只一掌劈揍過去,身子一閃順手一帶,兜屁股又是一腳,打得極是麻利。羅二爺壓根收不住腳,一個馬趴摔出去六七尺遠,頭撞在店門口門樞石頭上,碰了個發昏。他揉著鼓起的大包發愣,老人猶自在說:“君子可欺以方,唯女子與小人為難養也……”他一時粗魯得像個殺豬的,一時文繪繪像個教書的,逗得遠處一群軍校都笑。紀昀從沒見過這色人物,老而勁健又文又渾,說滑稽又一本正經,要笑又覺他可愛,又擔心他吃虧,枯著眉頭出來正要說話,羅二爺一跳老高指著老人道:“這老傢伙是白蓮教,會邪術,給我拿了請賞啊!”

  屋裡一群犯人原見羅二爺吃虧,老人似乎不費吹灰之力就打塌了他,正愣著看,聽他下令,捋胳膊挽袖子便都踴了出去。那老人見他們圍上來,雙腳跨出丁字步盯著他們走近。未及動手,外頭一個青年軍官氣喘吁吁跑進來,雙手一攔喝道:“這是天山將軍濟大軍門,你們誰敢!濟軍門,您瞧您,各軍管帶都在轅門外頭等著您呢!我問跟您的人,說您撤尿去了,怎麼跑這兒來了?”

  這就是天山將軍濟度。滿院囚徒,連羅二爺都嚇傻了,木雕泥塑般站著發呆。

  “媽拉個巴子,掃老子的興!”濟度拍拍手,又彈彈袍子角上的灰土,板起臉來訓斥那青年軍官,意興闌珊地回身,指著眾人道:“孺子不可教也——統統給我拿下,他娘的——投界豺虎!”

  “扎!”

  那青年一個叩千答應,起身一個手勢,店門外三十多個戈什哈奪門而入,馬刺佩劍碰得叮噹山響。濟度既說“統統拿下”,這群人也就不分好歹見人就捉,紀昀眼見兩個校尉撲向自己也要動手,真的急了,大叫一聲:“濟度,我是紀昀!”

  “紀——昀?”濟度一腳前一腳後站住了。

  “紀曉嵐——你沒有讓勒三爺要過我的字?”

  “噢——噢噢!”濟度恍然間醒悟過來,一個轉身揮退戈什哈,已堆得滿臉是笑,快步過來,一頭走一頭笑道:“我說今早‘柴門鳥雀噪’呢!原來紀師傅千里昭昭(迢迢)來了……三天頭海大壞還說,你估約就到了,隨赫德交印時候也說過,你怎麼就不告訴中軍一聲呢?”

  紀昀倒不料他這般熱情禮遇的,懸著一顆心登時放下,見他還要深揖行禮,忙一把扶住了,笑道:“論年紀你也是老前輩,這斷斷使不得!大約他們只記得我的字叫曉嵐,本名兒沒人知道,就鬧了誤會——這正在尋我的事呢!”羅二爺一群人見這陣仗,早已唬得面無人色,爬在地下觳觫顫慄,見紀昀說到自己,忙磕頭道:“紀大人、紀老爺超生……小人們在這過得苦寒,窮極無聊窮昏了頭,涮著爺們玩兒訛幾個酒錢……”

  “娘的個茓的,窮極元聊就敢涮紀老爺?窮昏了頭就敢搶劫?”濟度瞪著眼道,“你這會子不過是小人畏刑,後悔也遲了——把他們拖到轅門外頭正法!”眼見戈什哈們上去拖人,一眾人搗蒜價磕頭乞命,紀昀是君子不近庖廚畏聞牛羊哀鳴的人,不禁軟了心,倒為他們乞情道:“紀昀剛到,也是有罪之身,是我命中該有此劫,天假小人之手,所以禍君子而福君子。不然,我也不得與軍門這裡邂逅相逢。前方戰事方彌,多少大事需將軍料理,軍門不必過份計較他們吧。叫他們把我的書籍盤纏還出來就是了。”濟度笑道:“唯上智與下愚不移,與中人可以語上,老兄太仁慈了。既這麼說,死罪饒了,每人四十軍棍,在轅門外枷號三日,罰到昌吉修城拉毬倒吧!”說著將手一讓,“到我中軍去,兆惠海大壞今晚都來會議,你也湊上一份,有新鮮蔬菜呢!——把我的馬牽來給曉嵐公坐!”

  十五天真武夫飲茶吹牛邊將驅馳道析敵情——

  紀昀和濟度策馬並轡而行,言來語去竟十分投機,這才知道兆惠是從南疆兼程趕來,滾單報說已在烏魯木齊南二十里接官廳,接見了運糧官就趕過來會議,海蘭察是在昌吉也正趕來,也有報馬半個時辰到天山大營,因有乾隆的聖旨,計劃下一步軍務,三位大將要聚頭會議,濟度是東道地主,自然先行一步,就巧遇了紀昀。言談之中紀昀也摸清了濟度底細,所謂“儒將”云云,其實識字極少,連兆惠海蘭察這等“二把扠”也是遠有不逮,原是個粗莽武夫赳赳廝殺漢,偏是喜歡轉文兒,“媽拉巴子”加“子日詩云”亂來一氣,如此大半生,也就攀出個“儒將”名號。想想自己把別人談資耳誤當真鄭重其事起來,在馬上不住暗笑。那濟度半點不藏jian,見他不時掩口胡盧兒,便問:“是笑我不學無術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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