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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一來書房正屋裡人都驚醒了,郭彩符出來趕著紀昀回房。幾個人忙著整理床鋪,倒換藥罐兒掃地洗漱,待煤火起焰兒水開,給馬氏做好飯,又熬藥,到伙房裡給紀昀打飯,足半個時辰才算停當。紀昀在外間轉一遭,回房剛剛端碗吃飯,隱隱聽得街上篩鑼,還有細碎的馬蹄聲傳來,不禁一怔,馬氏在床上道:“老爺,聖旨來了,快……”大約太激動心情,一下子竟背過氣去。眾人正張忙慌亂不知所措,外頭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傳來,便見邢無為匆匆進來說道:“紀老爺,內府王公公來傳旨!”

  “我這就來。”紀昀忙答一聲,回頭吩咐道,“招呼好太太,給她翻翻身子——”說著便大步出來。已見王廉在正院立等著了。

  “紀昀聽旨!”王廉也不進屋,就正廳滴水檐下南面立定,待紀昀伏跪叩頭了,口宣諭旨道,“爾紀昀以一介微命書生,受朕不次之恩累加超遷拔擢,居於鼎鉉彌密位至人臣之極,乃不思精純報國忠忱事主,放縱家奴庇佑親屬肆行無法!朕思待爾之恩觀爾之行,不勝寒心憤懣,本擬嚴懲置之典型以肅朝綱,念爾事朕有年文事更張不無微勞,且於療治先皇后之疾有功在案,故免一死,著發往烏魯木齊軍前效力,續功贖罪。欽此!”

  “臣罪當誅、皇恩浩蕩!”紀昀深深叩下頭去,“罪臣紀昀顫慄謝恩!”

  這是“軍流”懲處,比著發往黑龍江與披甲人為奴,或打牲烏拉、烏里雅蘇台軍前效力還要輕些。既不交部,紀昀最擔心的是于敏中和珅輩在乾隆膝下搬弄挑撥,弄惱了乾隆,“賜自盡”是隨口一句話的事,聆聽這旨意不由得暗地裡松下一口氣,果然是“於性命無礙”的了,想起董先生拆字說的和馬夫人的夢兆,又覺敬畏詫異。轉思新疆離此遙途萬里,中間道路萬千崎嶇艱險,且和卓未平軍事方興未艾,展念雲山關河,回思返程無期,又難抑悲從中來……想到這裡,他的臉色已變得蒼白,掙了一下,竟沒能掙得起身。

  “紀老爺請起。”王廉宣完旨,已是換了滿臉的笑,忙上前雙手攙起他來,說道,“咱給老爺道喜了!您這麼著就算災星退了一半。雖說道兒遠些,那也還是給朝廷辦差出力,三年兩載的奉旨回京,還是咱們的紀相爺吶!”口中不住嘮叨著,“才出事那陣子他們都嚇得不得了,我這眼裡頭還是有水兒,我說怎麼了?紀中堂是大清第一才子宰相,皇上愛他老人家的才沒說的,這會子遭難,往後還是紅日當頭!看看,看看,這不是恩旨已經來了?這就時來運轉了……”施祥楊義一千家人原都捏一把汗,躲圍在二門裡頭聽消息,聽這詔書俱都放下心來,有的人便飛跑進去報平安,聽紀昀叫“拿五十兩銀子給王公公吃茶”,亂鬨鬨又去帳房取銀子給了王廉。王廉說著“不好意思的”也就笑納了,又說了一車寬慰吉利話方離府乘騎而去。

  紀昀送走他們,站在空落落的院裡,看著半陰半晴的天,忽然有一種恍若隔世的況味湧上心間,仿佛一切都依稀熟悉,又都變得陌生冷淡,見家人滿院還在亂著奔走相告,忽地想起馬夫人的病,倘恍著步子進了西院書房。彩符幾個人已在軒下候著,見他進來一齊打千兒請安賀喜。紀昀此刻才覺神魂稍定,皺著眉道:“這不過是撿了一條活命,有何喜可賀?你們打點一下我的書和行李,和外頭老施祥商量一下挑幾個人跟我,這些事太太照料不來,藹雲卉情還小,你多偏勞些。我料著劉石庵還有安排,這事是他做主,太太這麼病,我求他幾日寬限大約不會駁了面子的……”郭彩符臉色黃黃的掛著淚痕,連日焦勞也是疲累不堪,但她的女兒就是盧見曾的兒媳,事由此起,但得紀昀平安累死也是甘願,忙斂衽連連答應著,又道:“太太已經醒了,我們幾個商議,頭面首飾上頭還能變點銀子。外頭那姓邢的已經叫刑部的人撤出,想來家產也能保住,盤纏備足了,我跟著老爺西邊去侍候,再挑幾個妥當小廝跟著。再難,我們也熬得過去。”紀昀略覺放心,在軒下蹲身用扇子揭火煎藥,口中道:“這麼遠的道兒,又不知什麼時候回來,奴才們就跟,也要講個情願。你們誰也不要跟我,軍前效力跟著個婆娘,算怎麼回事?”正說著,見邢無為帶著劉墉進來,丟了扇子起身道,“劉公來了?請裡頭坐。”劉墉卻只略一點頭,在天井院站定了,說道:

  “有旨意,紀昀聽宣!”

  這句話又不啻一聲晴天霹靂,驚得院裡廊上龐下人人目瞪口呆:剛剛接過旨意,前後腳不錯又是一道旨!紀昀料是事有大變,渾身一震,面色蒼白如紙,甩袖拂衣顫顫跪下叩頭:“罪臣紀昀恭聆上諭……”

  “奉皇上口諭,”劉墉看一眼驚悸不安的紀昀,微笑道,“著紀昀即刻入養心殿見朕。欽此!”

  紀昀一下子瞪大了眼睛。他剛剛醒過來,又墮入五里霧中,召見罪臣不希奇,但召見已經定罪發落過的罪臣卻是聞所未聞,饒是他腹笥盈車閱世滄桑,只覺得越來越猜不透這位主子葫蘆藥了。怔了半晌才覺得失禮,忙叩頭答道:“罪臣……遵旨……”

  “紀公別狐疑,我陪你進大內。”劉墉笑吟吟扶起紀昀,“我一大早就進去了。皇上說你的處分旨意已經發出來了,臨走前再見你一面。沒有別的意思——家裡人可以安心,刑部順天府和步軍統領衙門的人這就退回去,家產已經有旨發還……”他說著,紀昀心裡朦朦朧朧,一片空白,模糊得潑了一盆糨糊似的,已聽不清他都說了些什麼。

  ……坐了劉墉的大轎到紫禁城進西華門,入隆宗門,直到軍機處,紀昀都呆呆的,如同傻子進城,又像夜夢遊人。劉墉跟人說話便在一旁傻聽,有人行禮,跟著點頭答訕呆笑,乾清門前廣場上一陣清風吹過來,才悟到此身已在龍樓鳳闕叢中朱衣紫貴隊裡。一眼瞧見八阿哥顒璇十五阿哥顒琰細語交談著什麼從永巷出來,于敏中和阿桂和珅也都從軍機房裡出來寒暄,紀昀忙向顒璇兄弟叩頭請安,剛說了句“罪臣——”,顒琰笑著一擺手道:“這話留著跟萬歲爺說。你走遠道兒,回頭叫人我府里去,有頭好走騾送給你。”顒璇和紀昀頑笑慣了的,笑道:“怎麼瞧著呆頭呆腦的?別這付喪門樣兒,記著你還欠我一幅字兒,趕緊趁沒走寫好給我!”

  “蘇東坡有詩‘者回斷送老頭皮’。”紀昀情知事態好轉,全然放了心,因也笑道,“怕侍候不了爺們了,焉得不驚,沒變成呆鳥就不錯了。”因見卜禮從永巷口出來,才止了說笑,不緊不慢,心裡打著奏話腹稿跟進養心殿。

  乾隆剛從先農壇回來。祭先農壇籍耕是春郊大禮,“扶犁”也是做做樣子,都是必有的功課。金龍袍褂天鵝絨冠糊得里三層外三層,“樣子”也要像模像樣,全掛子鹵簿執事呼擁來去,三月季春暖陽地一番折騰,已弄得汗濕重衣。方洗浴了更衣,散趿了軟鞋在院中散步,見紀昀一身灰市布袍褂,跟著卜禮趨進垂花門,便站住了腳,微笑說道:“是紀昀啊,久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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