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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劉墉已經等在打掃乾淨了的前廳門口,見紀昀微駝著背邁著呆滯的步子從西山牆根出來,突然心中一陣難過,幾步迎下階來,見紀昀彎倒身子要拜,忙搶上一步雙手挽住,勉強笑著道:“曉嵐公何必如此?認真論起來我還是您的學生!若問我的本心,寧可挨打也不願奉這樣的差使……方才佳木公派人跟我說了你們見駕的情形,我都知道了,千萬要寬心……”

  “我明白,我清楚。”紀晌說道,“就請大人宣旨。方才我和劉保琪在後書房交待一些零星差使。”把情由說了,又道,“他理應迴避,帶的文卷書籍都是我在差使上借閱的,請大人驗過放行。”說罷看了看滿院鵠立的刑部司官番役並大門裡外密密麻麻前來戒嚴的善撲營軍校。

  劉墉點頭道:“這是理之當然——邢無為!”一個三十歲上下的衙役頭兒應聲答應著出來叉手而立,聽劉墉吩咐道:“你帶兩個人送劉大人出去。這府里若是還有來訪內眷親友,都由你送出去,不許留難!”他嘆息一聲升階入室,在香案後南面站定,卻沒有詔書,口傳諭旨道:“有傳旨問紀昀話,紀昀跪聽!”

  八黃緣牽連紀府抄沒宮變藤纏乾隆禁心——

  滿院欽差扈從和家人足有二百餘人,聽一聲“傳諭”,立時岑寂下來,靜得令人心裡發瘮,紀昀衣裳寨寨略一整頓,撩袍伏地叩頭,微微帶著顫音說道:“罪臣紀昀恭聆聖諭……”

  “有旨問你,”劉墉的聲音淡得像放涼了的白開水,一點滋味也沒有,“獻縣侯陵屯村李戴因騾駒誤入你家莊田,吃壞數株禾苗,致使兩家紛爭官司,李戴由此冤死獄中。這個案子你事先知情不知情?”

  “回皇上話,”紀昀說道,“罪臣事先並不知情。家人宋遇從獻縣歸來,說李家騾駒到我家田中啃青,被家人扣留。因紀家本庄近宗親戚以為,李某把持詞訟魚肉鄉里,趁其理虧要‘好好教訓’,要李家鼓樂吹打花紅彩禮來家謝罪。罪臣當時即驚得心寒膽顫,飛騎馳書命家人送歸幼騾,好言息事。書信未到,案子已經發了。平素教訓家人無方,致使家人在鄉非禮橫行欺壓良善,這就是臣的罪。皇上問我,並沒有辯處,我理屈詞窮。”

  劉墉聽了略一頓,“非禮無法欺壓鄉民,問你知罪不知”本是諭旨里的問話,紀昀已經答了,便隔了過去,又問道:“李戴為此興訟,歷經省道府縣,均以‘微末勃谿不足立案’,發還縣審。李戴咆哮公堂辱罵縣令,皆因紀家仗勢欺人在前,官府承顏不公在後,以此罪入獄,含恨自戕,固然有李某心地狹窄的緣故。追本溯源,直隸省府縣各員亦有應當之罪,問紀昀有無從中囑託情事?”說罷目視紀昀。

  “有的……”紀昀渾身冷汗,伏下了身子,“罪臣幾次寫信,命家人依禮賠罪私下了結以免事情鬧大,李家又要求花紅彩禮鼓樂吹打送還騾駒……罪臣自以為初衷不欲為己甚,且罪臣身在天子近側,如屈就非禮之欲使李某鴟張跋扈更成一鄉之患,於理於法亦有不合,曾寫信給河間知府汪某,請彼居間兩為調停,公義私案無所害禮。這情事是有的,李某為此自裁,雖不是罪臣初意,但此信一出,府縣斷案己無公道可言,是李某之死雖非罪臣加刃,而猶是罪臣致死。人命至重,紀昀非禮於前不仁於後,有傷我皇上仁懷治國之至意,此罪尚有何說?惟求皇上重重懲處,以戒人臣效尤!”

  劉墉怔了一下,又是該他問的話,紀昀已經答了,因道:“皇上為此案事關朝廷顏面,異常震怒。民間致有戲本《李戴活捉紀曉嵐》。敗壞風紀忝辱朝廷,紀昀太不識起倒!”紀昀忙連連叩頭,道:“皇上訓責紀昀心服口服,請皇上將紀昀押赴刑場立正典刑,以塞民怨而維朝綱,請劉大人代為懇奏。”劉墉道:“你認罪就是了,其餘的話不須代奏。”

  “是——這是劉大人成全。”紀昀低聲說道。

  劉墉清了清嗓子,又問道:“盧見曾是不是你的親戚?”

  “是。他是罪臣妾侍郭氏所出二女兒的翁舅。”

  “盧見曾虧空公市,在兩淮、蕪湖、德州、鹽運使任上漁侵庫銀,你知情不知?有否染指?”

  “回聖上話,兩淮鹽運向由高恆把持,歷任運使朱續章、舒隆安、郭一裕、吳嗣爵皆有虧空,盧某到任不思填補,罪臣私地多有規箴,是公市虧空罪臣知情。即此已覺愧負聖恩慚羞無地,赧顏對君,焉敢壞法貪墨與污吏分惠公款?盧某漁侵公市情事,罪臣實實不知,求皇上洞鑒!”

  “盧見曾得罪,有沒有關托六部人情的事?”

  “沒有此情。但六部官員知道購與盧某是親家,凡事有所瞻詢,罪臣不能秉公明察,依律執法,罪臣近在天子彌密,亦未向皇上申奏請罪循義滅親,懷有私意烏屋之情,致於罪戾。皇上問及,罪臣更有何辯?”

  紀昀說著又連連叩頭。這些話題都不難應對,李戴的案子已經過去幾年,且李戴的兒子“不孝”,早已聽王八恥說過乾隆不把這案子當一回事兒,盧見曾是自己親家,紀昀自問沒沾他一文錢便宜,即使毫不相干的同僚,官場風氣夤緣關照,也是極尋常的事——他真正擔心的是乾隆問及傅恆和軍機處人事關情的事,一個“謗君”罪名下來就完了。心裡忐忑打鼓,硬著頭皮等劉塘發問,但劉墉好一陣都沒說話,只好伏著不動,劉墉似乎也在儘量平息自己的不安,許久才開口說話,卻不再問什麼,仍舊是不咸不淡的語氣說道:“奉皇上諭,紀昀忝居朝廷大員,不知誠忠乃心清白事君,乃放縱家人恣橫鄉里,夤緣營私包攬詞訟致死人命,且伊親家盧見曾貪橫不法,故有瞻徇回護之行,深負朕恩而悖國律,朕以天下為公,豈肯因該員著有微勞罔置寬縱?著即革去紀昀軍機大臣及所兼一切差使,待勘後定罪,著劉墉即行至彼家查看家產,回復聽命。欽此!”

  “罪臣紀昀遵旨……”紀昀叩下頭去,“謝恩!”他的雙臂似乎軟了一下,倒也不為革職抄家的處分,反是覺得詔諭詞氣平和得出乎意料——和養心殿那番嚴詞斥責相差太遠了,許多要命的話頭沒有提及,也沒有“鎖拿收監交部議罪”的話,甚或稍帶還說自己“著有微勞”!他心中忽地一陣輕鬆,但又想到乾隆秉性,有時罵人罵得狗血淋頭處分卻“高高舉起輕輕放下”,有時風生談笑提筆殺人絕無遲疑,所謂“天威不測聖心難度”,誰知道他心裡想的什麼?想著又道:“請大人回奏紀昀慄慄畏罪之意,紀昀行止不檢沽恩非禮處也所在常有,今日知罪知悔已遲,求皇上即將紀昀置之以法嚴懲不貸,為群臣之戒,昀在九泉之下也仰戴追懷聖恩……”說著淚水潛然而下,伏著身子顫慄不能自勝。

  劉墉宣過旨意,立刻變得隨和起來,雙手挽著紀昀又嘆又笑,說道:“紀公何至於此?回頭皇上必定還有恩旨的,請起,請起,我們廳里閒坐說話,叫下頭人辦差就是。”又問,“紀公在京有幾處宅院?有沒有親戚住著?”紀昀拭了淚,臉色仍舊蒼白,心裡已空明鬆快了不少,聽問忙道:“皇上賜我四處宅子,自然都要繳還的。家裡務農親友也不在京師居住;只有幾個老家人看管空房。順帶稟告大人,除了獻縣祖瑩有些田產,皇上賜我三處莊園,紀昀沒有另置田產,劉公你只管查,查出來辦我欺君罪!”劉塘問道:“這處閱微糙堂呢?”紀昀道:“這一處是我買的。其餘房舍離紫禁城太遠,軍機處值廬不便。這地方皇上來過,他也知道的。”劉墉便吩咐:“小邢,你帶人查點帳房房舍。所有御賜物件用明黃封條封起來。沒有籍沒歸公的旨意,其餘物件登記造冊遞上來。不許恫嚇鎮唬紀家眷屬,不許私地裹攜財物。文字字畫不許翻亂了——這裡許多文卷字畫皇上要親自看過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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