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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不要囉嗦,走下坡要多少時辰?”

  “回帥爺,要一個半時辰。”

  福康安咬著細牙思量了一下,說道:“那就走南柏林。老六,你身子還挺得?”“我川漢一個,身板兒硬,挺得!行軍就這‘鬼樣子,前頭的便宜,就怕後頭吃不消!”賀老六道,“依著我說,南柏林雖然近點,還要上這個陡坡。節省些氣力,咱們走下頭河川,離龜蒙頂也遠點,山上不容易聽到動靜。”說罷望著福康安等令。他是川軍綠營里的小棚長,比芝麻還小一點的官,跟傅恆打金川,又打緬甸,軍功晉升直到參將。原是他父親使出來的悍將,傅恆回京前才調任的濟南鎮守使。福康安到濟南時,因賀老六和國泰案子沾包,已經撤差,在家待勘。聽說這件事,福康安特地點名“賀老六跟我”,這就帶出來了。有這兩層夤緣淵源,指揮起來自是加倍得心應手。當下聽了賀老六建議,福康安又仔細查看了山勢道路,“嗯”了一聲說道:“你的建議有理。山上逆賊在南柏林里只要設一小隊巡哨的,我軍行動就亮出來了。林子裡有鳥獸,驚動得又飛又叫,也容易讓人起疑。老六,下山你帶五十個人急走,進城打前站,先占城北玉皇廟,把駐紮安排下來。我們的人迸城不走南門,要立刻放出便衣哨去——總之一個‘密’字,越密越好!”

  “扎!標下明白——天明一切停當!”

  “就這樣,下令行伍動身!”福康安站起身,又對王吉保道:“你留在這裡收容,跟隊後走,有傷號跟不上隊,天明一律換便衣進城!”說罷隨隊向南折,隱在夜色之中。

  福康安一下山就知道賀老六的建議對頭。這裡雖然沒有路,但一條祊河都凍實了,沿山彎彎曲曲成了冰道,不但平坦,星月餘光映著也分外慡亮,比之石磕樹絆昏天黑地爬陡坡上山不知好了多少去。福康安聽著兵士們嚓嚓走在冰上,不時傳來“撲通”的跌倒聲。傳令:“四人一排牽著手走,後邊的跟上來”這樣一來,不但隊伍縮短了一多半,摔跤的也少得多了。那些軍士前半夜都是鑽著頭拼命爬山,此刻走這道一路漫下坡,真如走在泰山“快活三”道上似的,兵器扛在肩上,挽手走得威勢。一個時辰出頭一點,兩千人已經聚在平邑城北的玉皇廟裡。頃刻之間,偌大的玉皇廟前後大院、前後大殿、廊間樹下,黑乎乎都站的兵,不時傳來營棚長官低聲整頓隊伍、安排就地休息待命的喝令聲。

  “老六,幹得好!”福康安站在玉皇殿前歇山檐下,望著黑沉沉的廟宇說道。幽暗的老柏樹影翳遮得他像個朦朧的幽靈,聲音顯得分外清晰:“這是黎明前最黑的時候。吉保,你到廟外,沖平邑城打四槍!”王吉保答應一聲,黑地里就跑了出去。賀老六問道:“咱們一路小心,怎麼到地方了反而放槍?再說怎麼不打三槍兩槍,不明不白的打四槍?”福康安道:“‘四’這個數不好琢磨,就要它個不明不白。這是兵荒馬亂時分,我們再做的小心,也難免驚動人,放幾槍沒了動靜,反而可以魚目混珠。”他暗地裡孩子氣地齜牙兒無聲一笑,問道:“廟裡有多少道士?”

  “六個。”賀老六道:“全都押在神庫①里,他們還以為山上土匪下來了呢!”

  ①神庫:廟宇內存放破敗損毀了的神像器物的庫房。

  “等天亮我見他們。從現在起封廟,只許進人不許出人。士兵沒有我的軍令擅自出廟的格殺勿論!”

  “是!要有香客上廟進香的怎麼辦?”

  福康安擰著眉頭想了片刻,說道:“零星香客進廟就扣起來,打完仗再放人。”伸出二指舉起手道:“雞叫天明,不等太陽出來,在廟裡再響兩槍,火藥放足些——外頭人聽這邊響槍,誰還敢來上香?”

  說話間便聽廟門外“嗵”地一聲火槍爆響,是王吉保在外頭開了槍。大約要裝填火藥,少時又聽一聲,共是四聲火槍響震,驚得廟外樹林裡鴉鳴雀飛,亂了一陣又岑寂下來。此時曦光薄曙微映,只見王吉保腰下佩刀、肩上斜掛火銃,一臉得意進來,稟道:“四爺,我打完了!”福康安看看天色,問道:“有閒人瞧見你沒有?”王吉保道:“有個撿糞老頭子起得早,在官道上聽見槍響,扔下糞叉、糞箕就跑沒影了。”

  福康安一聲不吭便進了玉皇正殿。吉保跟進來,見他雙手據案,面對面似乎在審量玉皇大帝的神龕,以為他要燒香祈禱,忙打火點燃了台燭,取香要燒時,福康安擺手制止了他,轉過臉說道:“我不信神鬼,信天命。”他吁了一口氣,又道:“看來我還不成,走這麼點子路就覺得腿疼。我比不上老公爺!”

  “爺說哪裡話呢!”映著燈光,王吉保覷著福康安臉色,果是稍微有點蒼白。他手腳不停,把供神卷案拖到一邊,從自己背包里取出一張鹿皮褥子鋪上了,忙活著說道:“奴才帶這個,爺還要叫我輕裝扔了,這會子用上了不是?——奴才爹說過,老公爺面情上頭對爺們嚴厲,見了爺們,一副鍾馗相,心裡著實看重您呢!那年在棗莊打一仗,老公爺背地怎麼說?”他學著傅恆拈鬚微笑模樣,“‘嗯一一孺子可教!’他老人家還說:‘似乎強過趙奢之子了!’——我不明白這意思,有一回紀中堂來府,我問過他的書僮小馬子,小馬子說:‘你不讀書,連趙奢都不曉得?趙奢就是廉頗——《將相和》戲裡那位大將軍,甘四史裡頭的有名上將!’您將來呀,准又是我們大清的廉頗外加藺相如!我們四爺那還了得!”

  福康安起初還肅然敬聆父親的話,聽到後來,王吉保連史帶戲、連人帶事都攪了一鍋糊塗湯,比了廉頗又加藺相如,都一古腦揉進來渾奉承,不禁笑得渾身直抖,道:“想必你一定以為趙奢的兒子比他老子強了……你這渾蟲!比你老子加倍的渾……”笑了一氣,覺得身上松乏了許多,看看廟殿裡無可坐處,只好欠身上神案,以手支頤歪著,看著灰濛濛的殿頂出神。

  這是他第四次帶兵作戰了,棗莊一戰生擒蔡七,安立一戰殲滅王倫,寧夏一戰踹了馬定鈞造反回眾老營,殲敵三千獻俘七百,乾隆朝野已隱隱有名將之稱。就他自己心中划算,比著父親還差著老大一截子。毫無疑義,老公爺在諸子之中是最賞識他的,一條是文有過目不忘之才幹,武有出奇制勝之勇略;一條是扎了根兒的傲睥萬物,超拔不群,因此“牢記趙括、馬謖”這六個字幾乎成了見面必談的家訓。因此,儘管見了人仍舊一副目無下塵的樣子,心思卻真的是越來越細密小心了。打棗莊是突然遭遇,臨機處置;打王倫、馬定鈞都是大兵合圍,他率先鋒突襲成功。但這次龜蒙頂之戰與前不同,官軍占天時,王炎、龔瞎子占的是地利,四周是山,寨中有匪,一個失措,整個魯南就會糜爛了局面。雙方都是有備而為,他喜歡用炮,但大炮根本就拉不到平邑來。四面圍困,算了算至少要用七萬兵力才能困死龜蒙頂,不但調度艱難,且是守不住密,一旦反眾提前突圍,上孟良崮與土匪匯合,下海逃跑,那就一切全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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