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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回爺的話,公爺夫人喪服在身,不能出迎,在西花廳專候少主子、紀大人!”

  “起來站著。”

  “扎!”

  “在這候著。”

  “扎!”

  雷轟一樣的應聲中,眾人齊刷刷又站起身來。福康安不再說話,用手一讓,帶了紀昀穿過“兵胡同”徑向西月洞門,直趨西花廳而來。紀昀忐忑不安跟著,越過這霜雪刀槍陣勢,轉過一帶花籬,便見棠兒、福隆安、福靈安並兩位和碩公主媳婦,還有福康安新封夫人黃氏,都站在花廳東側書房門口等著了。連兩位公主,帶福隆安兄弟,見他二人進來,都跪了下去。

  “額娘!”福康安見母親滿臉淚痕站在花廳靈堂前,一手拄杖,一手扶著庭柱,木怔怔地看自己,心中一陣悲酸,撲身上前趨跪到階下,伏地就是三個響頭,悶聲說道:“兒子——不孝——”一下子便哽住了嗓子,只是渾身顫抖,說不出話來。

  紀昀隔三差五的常來傅府,平日只是隔簾隔窗說話,像這樣一大家子重孝披身,齊集廳下覿面相對還是頭一回。棠兒看去臉色蒼白,比想像中略胖一點。家人里已經有人稱她“老夫人”,但其實才四十歲出頭,依舊面目姣好,體態豐盈,婷婷楚楚的年輕婦人模樣……暗地覷視著搜尋“黃夫人”——兩位公主是認識的,那站在棠兒身後的少小婦人必是的了,穿一身厚大孝服,似乎把她縮得很小,孝布纏頭裹得幾乎只剩下了眉眼,自然是沒有施粉黛,八字顰眉中間簇起,淡唇微暈——唯其都沒有妝飾,兩位公主便都黯然失色了。紀昀心想,這麼個人物,當年差點進了佃戶人家給老光棍當媳婦,一個機緣出來,左碰右撞,當丫頭又開臉丫頭,進姨娘又欽賜婚姻,如今又……”

  “父親當然知道。從緬甸回來他就說……”福康安喉頭哽了一下,“‘三春過後諸芳盡,各自須尋各自門’,……我不中用了,你們能見到平日見不到的事,只要肯動心思去想,勝得歷練十年世事。要讀讀你紀叔叔的《閱微糙堂筆記》,要順適自然。有本領就出去自己掙,沒有本領安生守在家裡,還不至於有什麼意外之變……”他說著,仿佛不勝其寒,雙手撫膺靠在了棉墊上。

  紀昀越想越覺得傅恆思慮世事深邃不可測度,透徹洞若觀火,想起這些日子自己鑽在大霧胡同里似的瞎摸亂撞,思量事情愈來愈無章法,連對面這個貴公子也不如,心裡一陣慚愧,還帶著幾分驚惶——他已報信給盧見曾預備查勘“鹽茶虧空”——真是自不量力!“唉”地一聲嘆息,說道:“世兄別讀我的書,都是皮毛之見,只可一火焚之!”說著,已經落轎。

  兩個人一進公府大門都驚怔了,站住了腳看時,從大門到議事廳長長一條卵石甬道兩邊靈幡白幔挽杖全部撤到了二門口,白汪汪雪海似的紙花,飄零在寒風中瑟瑟抖動。四百多男丁都是麻衣孝帽分在甬道兩邊。老的靠牆站著,年輕的夾道挺立,腰懸大刀,釘子似站著目不斜視。議事廳前,兩排人手裡都桁著水火棍,也都立得筆直。紀昀正不知所以,身後王吉保跨前一步,小聲對福康安道:“老太太都知道了,這是讓爺挑選隨從的。”福康安略一點頭,王吉保大喝一聲:“飲差大臣——我們福四爺回府!”紀昀被他這一聲震得身上激靈一抖,沒有回過神來,迎門一個家人“叭叭”跨了兩步,一個拜兒打下去,朗聲道:“奴才胡克敬給爺叩安!”滿院長隨聽這一聲,忽越忽落齊刷刷單膝跪地,大聲道:“給四爺請安!”

  聲音震得樹上寒鴉呱呱叫著沖飛而起要進位公爵夫人了……想著,在旁向棠兒一揖說道:“夫人請節哀,萬千珍重!福四公爺當殿請纓,上賜天恩,下昭祖德,墨絰從戎,為國討賊,那是忠孝兩全的人中之傑!傅公地下有知,斷然不至於有所責怪的。”

  “我也不責怪。”棠兒說道。她身子看著虛弱,話語聽著卻異常硬氣,“這也是他父親的遺願。我雖疼他,像鷹,該飛的時候得舍他去飛!兒子,你起來聽我說:朝廷封你這封你那,你有點小功勞小才氣是真的。可還算不得自己錚的;就算你打下了山東的賊,我看也是點小意思,我還要請旨,要你去烏里雅蘇台當將軍,請旨你去兆惠海蘭察那兒打大仗,一刀一槍拼出來報效皇上,才對得起你阿瑪。”

  “額娘!”

  “所有家丁都在前院了。”棠兒還是一動不動看著兒子,口氣卻斬釘截鐵:“任你挑任你選,銀子任你取。總之你要給我爭口氣出來!”她放緩了口氣,對紀昀道:“曉嵐公,你是傅恆老朋友了,一向我們當你自家人,都不大迴避的,往後還是不要見外。請你到先夫靈前坐一會兒,康兒到前院去去就來,回來讓隆兒、靈兒陪著,三杯水酒代我給康兒送行,成不?”

  “成,遵夫人的命!”

  “這裡除了四奶奶,所有女人無分尊卑,都到後庭。”棠兒又道:“福康安不走,女人一律不准到前院去。康兒先去,辦完事回來再見你父親一面,連夜就走吧!”

  “是,額娘,兒子去了!”

  福康安看了母親一眼,轉身大步出了花廳內院。王吉保和胡克敬都釘子似地站在月洞門口,見他們過來,齊齊單臂抬起,行了一個軍禮。王吉保道:“回公爺,兵部已經把鳥銃、火槍還有火藥送到了。”

  “賞過銀子沒有?”

  “照老公爺的例,每人賞了八兩銀子。”

  福康安點點頭不再說話,帶著紀昀逕往議事廳前的月台上站定。胡克敬便指揮家人,行伍走隊般齊集過來,頃刻之間已列出一個二百多人的方隊,都直立在院中樹下聽命。紀昀看時,後邊持水火棍的那群人沒動,所有剩餘的約一百六七十人都站在東廂前階上,大的年紀有六七十歲,小的也有四十歲之下,有的架著雙拐,有的由人扶著,都是肅然正容,盯著月台。腳步聲止,院裡頓時靜了下來。紀昀見福康安向台前邁了一步,便半側身站在一邊,聽他發話。

  “獨生子站出來——到左邊!”福康安喊道。

  隊列動了一下,二十多個青年默不言聲出列,站到了東邊。

  “跟我阿瑪到緬甸去的——站右邊!”福康安又喊:“或有在緬甸戰死、受傷兄弟的,也過去,到右邊!”他揚了揚右臂。

  隊伍又是一動,這次站出來不到四十個人。

  “有內疾、隱疾,身子骨軟弱無力的,出列——到後邊!”

  人們一陣左顧石盼,卻沒有人出列。

  “沒有多餘的話。”福康安氣宇軒昂,半仰著臉,右手劈空一划,朗聲說道:“有個叫林清慡的,帶兩千亂民上龜蒙頂扯旗放炮造反。我面君請旨,去剿滅這群土匪。那裡的官軍自然要聽我調度。但我帶的人要組敢死隊,由我親率攻打,給綠營兵瞧瞧怎麼打仗!所以,稍稍膽小的不能跟我,身子骨稍稍不結實的不能跟我。”他突的一揚聲:“有這樣的站出來,不以怕死論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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