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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叫王爾烈。”紀昀被他冷丁問得身上一顫,忙道:“在毓慶宮侍候皇阿哥讀書,翰林院編修——”不待說完,他便自行住口,因為乾隆已在專注看信。

  暖閣里外頓時靜得一點聲音沒有,跪著的三個人已渾忘了傅恆的喪事,連太監們也屏息側目偷看乾隆。那信寫得用紙不多,字小行密,似乎很長。乾隆臉色起初木然無表情,漸漸的漲紅了臉,眼瞼微張著放出憤怒的光;一時又黯淡下去,臉色變得陰鬱蒼白。他推開了信,似乎不想什麼,良久說道:“怕出事,還是出事了!”他站起身來,又取信在手裡,就在殿中徐步徘徊。

  這是極少見的情形,乾隆的坐功其實比雍正還要在上,時常一坐下去三個時辰不動,弘晝笑說“尿憋王八恥”。軍國大事,萬幾宸函,就這麼坐而理之。除非極度發怒或動情,才會像躁急的雍正那樣繞室彷徨。不知過了多久,紀昀見乾隆顏色稍和,才顫聲問道:“皇上……出了什麼事?”

  “平邑縣讓人給端了。”乾隆突兀一句便嚇得三人身上一顫,“……兩個賣柴的爭主顧,在柴市上打架。縣衙門的衙役把人拉去枷上,柴沒收歸公!一個賣柴的瞎眼母親去哭兒子餵飯,他們把人家碗扔了,籃子踢了……”不知是氣的還是難過,乾隆咬牙切齒,兩手直抖,“這般樣兒能不招眾怒?當時正是初四,又是午時,滿街的人都瘋了。有個叫王炎的——十五阿哥懷疑他就是林清慡——站在馬車上招呼聚眾,五千多人一轟而起,砸了監獄打進縣衙,搶了一條街,呼嘯而去!……縣官逃得不知去向,他大兒子被亂民打死,六口女丁全被強姦,衙役被打死二十一個,傷了不知多少。更可恨的是城外頭就駐著一千綠營兵,知道城裡亂了,營里也亂了,沒人帶隊進城彈壓,沒人布置防務,沒人設卡堵截,見賊衝出城,連軍營寨門也沒人關,兩千亂民衝進來踹了這座營,死了十三個兵、七個亂民,鳥槍丟了五枝,就地炸掉一門炮,糧食和過年的肉搶了,然後人家揚長而去!”他說著“呸”地一唾,一拳重重地擊在紗屜子槅柵上,打得那雕花槅柵子簌簌抖動,嗡嗡作響。高聲叫道:“高雲從進來!”

  “奴……奴……奴才在!”高雲從一溜小跑進來,已是唬得變貌失色,一下子臥在地下,“主子有旨意,奴……奴才去傳!”

  “昨兒你問軍機處,阿桂到了哪裡?”

  “回主子,高碑店!”

  “派人飛騎傳旨,走快著,大冬天路上有什麼好看的,只管磨蹭?”

  “是!”高雲從欲起又止,複述道:“——走快著,大冬天路上有什麼好看的,只管磨蹭?”見乾隆無話,爬起身快步走了。

  乾隆橫著眼掃視殿中,一副找人出氣的模樣,掃得眾人都矮了一截,卻見他盯住了紀昀問道:“兆惠軍中缺菜,軍機處為甚麼不奏朕?”紀昀打滿的心思是在山東平邑暴亂上,不禁一怔,忙叩頭道:“軍務上頭臣不大知道,只聽劉保琪說于敏中調了三十萬斤蘿蔔從開封運到西寧。兵部抱怨,蘿蔔兩文錢一斤,才值三百兩銀子,要用六千兩銀子才能運上去——”

  “六萬兩銀子也得運上去!”乾隆喑啞地吼了一聲,“兵部的人是一群混帳!銀子多了他才好撈——兆惠的兵現在一半是夜盲,半夜和卓部殺進來,沒半點抵抗,——革去兵部尚書阿合穆職銜,叫他火速押運蔬菜到兆惠營,憑兆惠的收條回來換他的頂子!”

  “是!”紀昀答應著便要起身。乾隆皺著眉頭叫住了:“叫王八恥去吧,還傳旨給于敏中辦。”王八恥便忙過來聽旨,乾隆躁急的情緒平息了一點,吩咐道:“把山東平邑暴民造反的事知會于敏中,告訴他,兆惠營里的軍務更要緊,叫他仔細著,除了蔬菜,看還缺什麼,都緊著補給。謹記六個字:‘西線安,天下寧!’去吧!”

  這六個字顯然是他深思熟慮過的,隨口就緩緩說出了。李侍堯咀嚼片刻,立時掂出了分量:從內地軍政民政,四邊漏氣,八方走風,西線得勝,盡可慢慢調元恢復,設若兵潰,那真是糜爛不可收拾。想想入京來諸事不得意不順心,還不如出去打仗。心裡一熱,雙手一撐,正要說話,福康安已搶先說話:“皇上,奴才願意替主子分憂!兆惠是主將,奴才當先鋒。”

  “你急切請纓,李侍堯也有點躍躍欲試,這是好的。不過事情還不至於急到這份兒上。”乾隆目光柔和地看著三個人,”攤子太大,出一點麻煩事,朕心裡煩躁就是了。你父親新喪,不要浮躁,好好安頓你父親入土,照料好你母親。三年孝滿,朕自有用你處。”福康安生性倔強自負,喜兵好武,封了公爵,自覺無功,是沾了父親的光,卻不肯白白放過立功自效的機會,因連連叩頭,說道:“皇上憂慮,是臣子效命之秋!家中有福隆安、福靈安全力護持,必定能周全喪事,慰撫高堂。如皇上不願奴才去西寧,請給奴才一道旨意,到龜蒙頂去剿滅平邑匪徒。現在這群反賊是烏合之眾,倉猝起事,立足不穩,拖得時日越長,越難征剿。皇上明鑑!”乾隆苦著眉頭道:“平邑之亂,朕料只是匪人臨時乘勢,五千多人卷進來,真正上山的加上監獄犯人不會逾千。龜蒙頂山里原來也有土匪山寨,合起來大約也就不足兩千,劉墉、和珅他們就在山東,應該不難料理的。”

  福康安聽了又叩頭:“劉墉是吏治能手,輔相才幹。和珅奴才以為是個庸臣!他何能料理軍事?《左傳·曹劌論戰》雲‘一鼓作氣,再而衰,三而竭’。一仗打不下來,匪寇站穩了腳根,再打就難十倍,且是山東、直隸匪人猖獗,一旦蔓延,情事可虞!”

  和珅由鑾儀衛進軍機處行走,又直擢軍機大臣,正是紅得如日中天、炙手可熱的人物,他竟不假思索,亢聲而出“是個庸臣”!李侍堯和紀昀都吃了一驚:都說福康安豪邁膽大,果然名下無虛——心裡又痛快又擔心,都向乾隆望去。

  “和珅不是庸臣,調和六部、理財都是好手。”乾隆說道,“打仗、出兵放馬你說他不中用,朕信,其餘你的話都對。”乾隆說著,紀昀和李侍堯目光一對,心中都是暗自驚訝:這事若放在別人身上那還得了!不革職至少也是一頓痛斥!怎麼就容得福康安這麼放肆呢?乾隆卻不理會二人心思,他的口角甚至帶了一絲溫馨的微笑,卻是皺著眉在款款教誨:“你已經是公爵,簪纓貴胄,懋德春華,不要動不動就出口傷人……你父親是這樣的麼?要學他……征剿的事另派人吧,朕這時候也不忍讓你奪情從公……”

  福康安眼淚奪眶而出,伏地泥首說道:“父親也是這樣教訓我的,臨終時還拉著我的手說:論親情皇上是你嫡親姑父,我不願你總記得這一條;皇上……是超邁千古的聖君,我願你記牢這一條。要視皇上如父親,如聖人……”他斷斷續續,已是語哽不能連聲,“……他還說……生就的富貴靠不住,自己掙得的才算有……我後悔平金川沒帶你。我手裡有權,滿可以把你派到烏里雅蘇台去帶兵……去、去歷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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