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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于敏中撕擄開了自己,已覺輕鬆許多,吁了一口氣,說道:“紀昀意見是正理。但臣以為甘肅一案不宜為例。如今吏風又是一變,前頭端掉甘肅一省官員,這裡又端一省,其餘省份官場易起驚疑慌亂。我想,殺掉為首的,其餘道府州縣官員,按虧空帳目分別攤帳,責成限期補足。這樣,既能震懾墨吏;殺一儆百,又不至引出別的枝節,似乎好些。”他這一說,紀昀立刻贊同,說道:“于敏中建議好,請皇上裁奪。”

  “吏風一變是實,城狐社鼠,強盜橫行,只能誅殺強盜,不問狐狸。”乾隆說話聲氣有些接不上來,艱難地道:“就是這樣辦——還有更深的一層,甘肅一省吏治全壞,山東一省又是全壞,老百姓就會想,我這一省要來查也是‘全壞’,jian民宵小之徒或許就會造出些異樣的事端來。啊……這真是不得已的事!論起理來,真該有一個殺一個,該端就一窩端了他的……”不知怎的,他的手有些顫抖,端起杯來兀自抖個不住,自覺頭暈目眩,又放下杯,說道:“湖南布政使葉佩蓀原和國泰同在山東,國泰在省如此倒行逆施,他豈有不知之理?下明旨給他,讓他將在山東任內時所有見聞,國泰等如何貪縱營私之處,逐一據實迅奏。要敢瞻徇隱袒——”他哼了一聲,陰沉的聲調竟嚇得紀昀眼皮一個哆嗦,卻聽乾隆又道:“就這個章程,紀昀擬旨給劉墉!”

  紀昀忙答應起身,高芍藥把他引到殿角,鋪好紙便橐橐磨墨。紀昀見乾隆似乎還有話要說,就案邊一手握筆鵠立,聽乾隆說道:“受賄行賄的事不能含糊混淆。買缺賣缺,不但國泰二人守口如瓶,行賄那些下作劣員,明知與他同罪,豈肯和盤托出呢?這要委曲開導,說明行賄不是各屬員樂為,國泰、於易簡yín威之下,有不得不從之勢。這事情既然出來,只能照規矩辦,只要認罪,朕實不忍似甘肅那樣復興大獄——就這個意思,文字你自己斟酌。”“是。”紀昀答道,略一屬思,便即動筆。

  乾隆見于敏中仍舊呆呆的,說道:“畢竟是你的弟弟,還是撂不開手啊!王法無親,國法無私,這也是沒法子的事。世宗爺當年誅殺弘時,那是朕的親兄長呀……儘自他不兄,朕不能不弟,他死了的十幾年裡,朕一想起就不好過,有時睡夢裡乍的一醒,想起來就再也睡不著……別想這事了,看罷咧,他們部里議定了再說,但有一線生機,朕還要施恩的——和卓,有什麼新鮮果子,取給我們用!”

  和卓氏聽不懂三個男人方才議的什麼,學了幾句漢話便索然無味,正專心致志理著一堆彩線,認那空心繡花針,研究學扎花兒。聽見叫自己,嫣然一笑起身,進內殿去,旋又端著一大盤水果,什麼紫葡萄、綠葡萄、葡萄乾、哈蜜瓜都切得成片擺成花樣兒,配著鮮荔枝和蜜棗,霜果鮮靈,果香襲人,艷色雜陳,煞是好看,一邊布放,一邊笑道:“皇上,宰桑,請——吃。宰桑,你不(高)興——烏魯瑪依阿罕柯應?”

  “烏魯瑪依……?”于敏中頓時墮入五里霧中。

  “啊……我猜中了,這很難過的!”和卓向乾隆孩子氣地一笑,說道,“宰桑,這樣不好……”她的字腔咬得很真,但四聲幾乎都錯了,聽起來有點怪。她開始說番語,嗚里嗚嚕的十分清脆流利好聽,像是在安慰于敏中,又像在描繪著什麼,但于敏中已聽得稀里糊塗之至。寫完旨稿剛過來的紀昀也是一臉茫然。

  乾隆卻聽得極其注神,偶爾一笑,忙又傾聽,未了說道:“蠻好聽的,像溫泉漱玉一一你且不要翻譯,朕已聽了個大概其。她說‘宰桑這樣憂傷,一定是哪個帳房的姑娘拒絕了你的求婚。你的財寶和權勢和你的美——美麗的夢想頓時委地為塵!不要憂傷,冰清玉潔的姑娘在遙遠的前方等待著你。你雖然沒了星星,真主會保佑你得到明媚的月亮——朕翻得可對?”他問那位站在榻邊的翻譯女官。那女官驚訝地笑道:“皇上翻譯得真好!奴婢下輩子也想不出這麼好的詞兒一一原來皇上學過天山南路番語?”乾隆笑道:“只怕有心入耳——敏中,雖然貴妃勸得文不對題,她可是一片好心呢!”

  于敏中早已臊得面紅過耳。漢人道學,最怕說“情愛”二字,聽見人說“人慾”便要掩耳而逃的,哪堪這位不通中原世事的貴婦人連篇累語勸自己“情場失意”要想得開——前頭還有更美的女人在“等著”?辯不可辯,駁無從駁,又羞又悶間經乾隆提醒,訕笑著忙謝恩,又道:“臣必努力養性,以期不負貴妃娘娘願望。”紀昀也道:“娘娘真是善性人!”乾隆給和卓氏譯了,和卓氏抿口含笑聽著,說道:“這裡,養性殿的名字,善性好!”見他們接著要議正經事,又退了回去。

  經一陣說笑款語,本來肅重沉悶的場面寬緩了許多。乾隆看著旨稿,雖沒了笑容,卻也不再帶著獰惡之容,要過筆提著,勾勒增減幾字,沉吟了一會兒,又道:“劉墉三人實力辦差,卓有實績,要獎升。和你們一樣,劉墉、和珅著補進軍機大臣,劉墉仍兼管刑部部務。錢灃——”他凝視殿角,又搖搖頭,“這是可以大用的人才,他有些長處你們不能及,常人也未必看得出來,升得太快容易招人妒忌。進——右副都御史吧,再給他加禮部侍郎的銜,不實任部務。傳旨給劉墉,就在山東勘定國泰一案。叫錢灃進京引見!”

  右副都御史,這是正三品品級。錢灃現今是進拔不久的四品官,若按資循例升擢,至少要六年考成“卓異”,才能特簡到這位置上,乾隆的話語裡透出來,似乎還委屈了些錢灃!更怪的是平空加了禮部侍郎的銜,若實任缺就是正二品,且右副都御史是主掌糾劾武員的長官,又文又武的集於一身,也是前所未有。紀昀和于敏中學術不同,都是胸羅萬卷、識窮天下的人中之英,但都覺得越來越摸不透乾隆的心思,他們真的也是看不出錢灃有什麼令人刮目的能耐,竟能如此深蒙聖眷!二人對視一眼,于敏中道:“山東一案,首起錢灃彈劾國泰,查辦案件錢灃只是參佐,臣還是以為升拔得快了些。太平盛世政治中和,擢級太驟,容易啟幸進之門的。”

  “不是幸進。”乾隆淡淡一笑道,“和親王看準了的人,果親王派人跟蹤兒查考錢洋歷任各職情形,沒有經過吏部,所以你們不知道。你們說是異數,就算異數吧!”這麼著一說,兩個人都噤住了,不敢言語。乾隆又道:“敏中是論資格進軍機的,紀昀就不是。還有張廷玉,聖祖手裡的高士奇一日七遷,那難道不是太平盛世?你們執掌軍機,總攬天下政務,不要讓規例拘得成了木頭人,心都成了陰沉木①就想不好事了一一是麼?”

  ①陰沉木:即木化石。

  “是!”

  乾隆“嗯”了一聲,起身在殿中背手遊步,一邊皺眉思索,一邊說道:“雖然不能一窩端,卻不是不想端了它。就事論事料理,朝廷就見小器了。要借這案子整頓一下吏治,振作一下官場。各省道府,各部藩庫,連同兵部武庫、被服、糧庫、銅政、鹽運司道,內務省各織造司庫,統下一道明詔,清理自乾隆二十七年以來的積欠。凡有虧空的如實報上,不記檔,不予處分,酌情可以減免賠補。數額大的可以暫緩償還日期。已經查實的、正在查實的要從速結案,著實嚴辦幾個。不然,下頭各省又以為是虛應故事,整頓就又成了一紙空文。”他思索著又道:“像詹平正、馬效成、盧見曾、翁用儉幾個,這邊朝廷查他的虧空,他在外頭仍舊買房置地,還有人保舉他們升遷。著實都是些惡濁劣員!傳旨給吏部考功司,問接了他們多少錢,這般替他們張羅?傳諭戶部,查清多少算多少,奏上來,查抄了,有不明白的也就明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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