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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饒是如此,聽到劉墉動身來濟南,國泰的心還是一下子懸了起來;老劉統勛正直立朝,是人見人畏的忠貞老臣,這個“羅鍋子”雖然不及乃父聲名,不受苞直之賄也是有目共睹的,說是來山東“查理賑荒”。就這四個字就語焉不詳得叫人撲捉不定,焉知他不是要立功進軍機,來拿自己開刀?最可惱的是,和珅笑納了自己那麼多的銀子,連封信也沒有,一聲謝也沒有,見自己的信使連句定篤的話也沒有!這人油滑靈動得書本上沒寫過、戲裡沒見過、鼓兒詞攤上沒聽過——他葫蘆里賣的什麼藥呀?

  ……在空寂無人的巡撫衙門籤押房裡,國泰一杯接一杯喝著釅得發苦的潽洱茶,旱菸抽得滿屋雲騰霧罩,眼睛都想綠了,仍舊覺得不得要領,他輕咳一聲,對窗外問道:“於藩台到了沒有?”

  “濟南地面邪,說曹操,曹操到!”外頭守護的戈什哈未及答話,便聽有人笑道。接著帘子一響,於易簡已經進來。他們平日熟極了的,也不見禮,於易簡順手撐起亮窗,回身坐了,笑道:“中丞,滿街都熱鬧翻了,闔城軍政衙門出動,鏟雪墊道搭彩棚彩坊,香花醴酒迎欽差!你請的戲班子在前院直脖兒吊嗓子——越往後走越靜,靜得森人,進了屋又滿世界的霧,猶如身在廬山中了!”他白淨面孔中等身材,長相走姿坐派都像乃兄于敏中。只大約公務大忙熬夜,或者是酒色淘的了,眼圈有些發暗,臉上也帶了青煞之色,腮邊肌肉也耷下來,看去有點鬆弛。此刻他卻精神十分去得,連說笑帶比劃,“懷慶堂的戲還是前年進京看過,和紀中堂一道去的。叫天子扮的林沖,一嗓子喊出‘好——大雪!’滿堂彩!方才我瞧見他了,手裡掂著竹篾條教徒弟立倒樁兒,一個不對上去就是一篾條,這回他扮柳夢梅,你下海客串杜麗娘,我打鼓板,咱們好好熱鬧高興一回!”

  “給誰看?”國泰突兀問道,他舒了一口長氣抬起臉來,於易簡才看出他目光陰鬱,深邃得像見不到底的古井,剎那間他也感染得心裡泛起一股寒意,臉上也沒了笑意,問道:“中丞,你像是心思很重,出了什麼事兒?”國泰點水抽著了煙,只吸了兩口,又煩躁地磕熄了,悶聲說道:“必定要等出了事才著急麼?他們原說要在德州過年,臨到過年又急匆匆趕來!你想過沒有,其中有沒有別的文章?”

  於易簡見他神色嚴重,原是擔了心事,聽見這話,不禁一笑,說道:“我還以為你在內廷得了什麼信兒了呢!這事只要換過來想就明白了——他是來山東賑災恤荒的,一入境就蹲到德州不動,在那裡燈紅酒綠花天酒地,不怕御史們參奏?十五爺沒來,他們原說在德州的,十五爺一到,他們也說走,我看他們是挨了十五爺的訓斥了!”國泰出了一陣子神,嘆道:“這一層我已經想過了,還派人到刑部探聽過。劉墉這人雖是書生,刀槍不入油鹽不浸,算得上個厲害角色呢——就怕他明里在德州張致,暗裡叫刑部的人訪查我們錯處。誰知竟不是的——於中堂那邊有沒有信給你?”於易簡道:“有信也是三言兩語,和他說不成事情的,自他晉封大學士,還沒進軍機,親戚朋友一人一封信寫來,讓我們讀司馬光的《拒客榜》,還說張廷玉一生謹慎,老而貪名敗身,不足為楷模,又是說宗親子弟窮愁不能舉的可加照應,謀差說事講情的免開尊口!門關得死死的六親不認,誰揭不開鍋了給誰一升米!”他似乎對于敏中頗有芥蒂,國泰一問出來便大發一通私意,“十年前他還不跟我一樣?還跟我說過‘官當得越大,人味兒越少’。如今輪到他自己了——誰變蠍子誰螫人!”

  “你們畢竟一個祖父,打斷胳膊連著筋的親情。”國泰嘆道:“孫上毅調廣州,你想補雲南巡撫的缺,於中堂沒幫你的忙,大約因為這個你不滿意?老弟……你太不夠斤量了!你以為他說一句話你就能當上巡撫?慢說他當時還不是軍機大臣,就進了軍機,上頭有皇上,下頭有吏部!你得知道,大清祖宗家法沒有專權臣子,他還要講個避諱不是?你這點子心事我知道。我也這把子年紀了,官也做到頭了,財也發夠了——過去這道坎,我要掛靴回鄉觀梅,一本薦上去,這位子自然是老弟來坐!”於易簡原本也只是發發牢騷,聽著這話心裡已是平和,出笑道:“他升進軍機我就知道我沒指望了。也沒個他當宰相我升巡撫的理,也沒聽說有這個例,我是氣他不夠兄弟意思。劉墉來山東他不言聲,十五爺來他仍舊裝啞巴。自己兄弟,我信里又是請安又是問好,又說欽差來山東,偏是變著法子問,他又裝聾子,回信都說爛了的老一套,‘安生奉差勿為吾念’,又是’如有錯失,從實稟知劉大人’——這不是廢話?人家要來尋找的不是,我怎麼‘安生’?”國泰聽聽,也覺得不得要領,但又不像是有什麼大事的模樣,手托下巴思量著又問:“他還說有什麼話?就是閒話,說說我們斟酌。”

  於易簡想了半晌,失望他說道:“他閒話也不多……前封信裡頭教訓我要讀一點史,說昔日孫叔敖為楚相,親君愛民,一生多有建樹,臨終封土不要膏腴之地,要最貧瘠的封地。後來戰亂紛爭,分到好地的子孫零落,唯獨孫氏宗族安溫祥和得以免禍——這也說的是平常道理,後頭還有一句話似乎有所指,說‘今之相國知者鮮矣’——他自己就是‘相國’,這是在說誰呢?”

  國泰讀書不多,他不知道春秋楚國宰相孫叔敖卻封住地的掌故,但他聽去見和珅的人回來說,和珅問過紀昀在陽信縣置買莊園的事,和這封信印證起來,頓時有了一篇大文章——和珅竟和于敏中是一回事,合夥兒要扳倒紀昀——阿桂不在京、傅恆奄奄垂斃,于敏中和珅要拉手掌權,弄掉紀昀這個眼中釘了。啊哈!原來如此!顒琰不來濟南、劉墉滯留德州,竟都是在觀望——不是觀望我國泰,是乾清門西側那幾間軍機處房子裡的動靜!他的眼中放出了光,興奮得呼吸也變得急促起來,雙手一合,說道:“好!我們不識廬山面目,原來霧太大了!”

  “你說什麼?”於易簡不解地間道。他不明白方才還像霜打蔫了的秧子似的國泰,突的變得目光賊亮,高興得像要從座中彈起來。

  “紀昀就在我們山東置買了地。”國泰笑著仰仰身子,“陽信縣有,利津也有!要不是我買莊子和他接地,連我也不知道——這個紀曉嵐,外邊瞧怎麼都是楷悌君子,原來也怕抄家——令兄信里說的就這個意思!哈哈哈哈……”他慡氣地笑著,於易簡一時也明白過來,雙手撐著膝,身子前俯說道:“我內弟說,兩淮鹽政司盧見曾任上虧空幾萬銀子,戶部也在查他的帳。盧見曾可不是紀中堂的親家?我聽禮部的人說,紀中堂獻縣老家紀家大宅門和人爭牛吃莊稼的事,爭不過理把人下大牢里,苦主在獄裡吞煙杆子自殺,逼出了人命!皇上雖說保了他,心裡也未必喜歡——可見紀昀也不是什麼高尚其志的人!”國泰笑道:“人哪,誰都怕拉清單算細帳——整我?我在這十人行省督撫裡頭還是清廉的呢!”他咬著下唇,繃出兩個字來:“整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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