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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說的是管子。孔子呢?”

  “溫良恭儉讓,攸為五德,孔子還說,貧者士之常也,儉者人之性也。”錢灃直面凝視顒琰,靜靜說道,話語中隱隱帶著金石相激的顫音,“於一人一家,儉是美德,於國計大政,也應從儉,所以卑職說這是權宜變通。北宋皇祐二年兩浙大飢,范仲淹守杭州,倡導佛寺、官舍大興土木。這一年兩浙唯有杭州沒有流徙之民。當時杭州監司彈劾范公‘不恤荒政,嬉遊不節,公私興造,傷耗民力’,范公自辯‘所以宴遊及興造,皆欲發有餘之財以惠貧者。貿易飲食、工技眼力之人仰食於公私者,日無慮數萬人。荒政之施莫此為大’,范公一代忠良名臣,不得為非聖無法。”

  這一節說得有理有據擲地有聲,顒琰剛剛說過“饑民遍地”的話,便覺駁斥艱難。但他前頭話說得斬釘截鐵毫無餘地,就“俯就”而言斷斷沒有那個理,一時竟僵住了。正設計奈何,劉墉說道:“你不要和十五爺爭了。管仲也不是聖人,范仲淹就是赤足完人了!他的這一套恤荒之法,到了南宋成了規矩,窮奢極欲偏安荒yín,所以才有亡國之變。禮有經有權,還是以經為本,這才是理國正道:“

  本來到這裡,錢灃唯唯謝過也就完事了。但他似乎鑿方眼得十分認真,侃侃又道:“管仲是聖人表彰的仁者,范仲淹是千古賢臣的楷模。這件事眼見是富人掏荷包,窮人得益,何樂而不為呢?儉是奢非不能一概而論,北宋真宗年間有奢逸之風而四海晏然,神宗勤儉求治反而盜賊交起!所以《呂氏春秋》不以先王之法為法,審時度勢,該儉處儉,該用奢時就用奢。一句話說透了,民為貴——老百姓掙到錢吃飽飯,誰肯做賊造反?”

  顒琰越聽臉色越難看,他的母親魏佳氏出身寒苦,自小掰著口餵飯,呀呀學語時就教他“儉省些,別充大尾巴鷹”,耳儒目染,養就的“儉德”,多次蒙乾隆當眾獎贊。錢灃這一套說得就是天上掉花兒,儘自駁不動,也還以為是“異端”。頓了許久,情知再爭論只有更僵,因徐徐說道:“權宜之計說到底仍是‘權宜’。今天不再議這件事了。你們回去商量一個章程,稟奏皇上知道就是了——去吧。”

  “執拗!”聽著三人下樓腳步去遠,顒琰狠狠將茶杯一墩說道,“言偽而辯——查他是不是受了人家的好處!”

  “言偽而辯”是孔子誅殺少正卯時數落他的罪名的一條,意思是說起歪理頭頭是道。這裡引出了指向錢灃,站在一旁出神的王爾烈不禁吃了一驚,見顒琰氣咻咻的,踱過前去一笑說道:“十五爺先別生氣。我方才在一旁聽,心裡在比較,和珅和錢灃這兩個人,不知哪個好些?”

  “當然是和珅!”

  “他好在哪裡呢?”

  顒琰語塞了,偏著頭緊思量,卻想不出“好處”來。

  “我來替十五爺說。”王爾烈莞爾一笑,“事情是他們三個商定施行的,劉墉或者另有深心,和珅識時務,錢灃不識時務。”

  “唔?唔!”

  “十五爺已經說了錢灃‘執拗’,和珅絕不執拗。他的心思比錢灃靈動出一百倍。十五爺不信,再召見他們,說您已經變了主意,要他們在濟南照德州如法炮製,和珅準保贊同,妙語如珠說您‘從諫如流,器量宏大’。”

  “唔……”

  “心逆而險,行僻而堅,言偽而辯,論丑而博,順非而澤。”王爾烈道,“少正卯這五條罪,孔子說:‘天下有大惡五,而盜竊不與焉’。五罪居其一,不得逃君子之誅。這是比賊匪更重的罪。錢灃既然是‘言偽而辯’,那就有可殺之理。”

  顒琰不吮氣了,呆呆地看著小惠疊衣裳,心裡一片茫然。王爾烈知道他已心動,徐徐下詞問道:“十五爺嚼過諫果沒有?”

  “就是橄欖。”王爾烈補一句說道,“《本糙》里有注,此果‘其味苦澀,久之方回甘味’。昔年聖祖在位,郭誘、姚締虞一干名臣,在君前直批龍麟,聖祖有時被頂得怒氣勃發,卻從沒有挑剔過他們品行,更沒有懲罰過。世宗爺的脾氣爺也是知道的,發作起來滿殿人人股慄個個失色,孫嘉淦尤明堂都頂過他,有時氣得先帝渾身直抖臉色蒼白,處分時卻是‘高高舉起輕輕放下’,為什麼呢?——

  “孤臣難得、諫臣稀有啊!……錢灃這人往和我沒有過從,這次也只是偶爾見面三言兩語的點頭交情,他持論是非我還沒有想透,但他是坦誠直言的人,明明白白的大丈夫!十五爺……如今這樣的人可是越來越少了啊……”

  顒琰一直沒有插話,只靜靜地聽,雙眉擰緊了,仿佛吮吸什麼似的嘬著唇眺望窗外,至此,站起身來緩緩踱至木榻旁。惠兒已把他所有的衣服物件洗淨熨平疊好了,正在打包裹,忙退到一邊,小聲道:“十五爺,您的樟木箱子那夜裡叫人給砸爛了,小悟子說得熏薰香才好。我不會……”

  “常換常洗的衣服還會蟲蛀了?我不用薰香,皂英洗出的衣服就最好。”顒琰說著,取過一條臥龍帶看看又放下,又親手抽出自己常披的飾貂羔皮大氅,到樓梯口對王小悟道:“你去走一趟,把這個賞錢灃。不,贈給錢灃——這麼冷的天,我看他穿得太單薄了。”他迴轉身來對王爾烈道:“王師傅,是我想事情左了。你接著說,我聽著呢……”

  五天之後,顒琰自德州沿運河到濟寧下兗州府拜謁孔廟,劉墉一行走陵縣、臨邑、濟陽旱路直趨濟南。這是過了明路的,一路滾單驛傳三百里道路騠騎不絕。每日行蹤止宿,時時都有人報知巡撫衙門。

  自北京“看摺子師爺”書房莫名其妙地銷聲匿跡,山東巡擾國泰心裡很是慌亂了一陣子,派盡了手下曾在北京當過差的回京打聽,刑部、大理寺、順天府和內務府探了個遍,回來卻都是眾口一詞,說幾個師爺“捲款逃逸”。想下海捕文書捕拿,在北京地面上外省巡捕玩不轉,只能靠順天府去辦。他倒不是心疼“書房”里存著的那幾千兩銀子,幾個師爺負責和京官聯絡,一手托兩家,知道的事情太多,落到順天府手裡不定惹出多大的禍事,因此只好忍了。他自己的事肚裡明白,只是個鴨子鳧水,上頭靜底下緊劃拉,著令省里藩庫和各府縣庫“不拘何法,著速彌補”,一頭連連給乾隆上折,說賑災,講備耕備種備飼料備農具,報天氣晴陰、寫請安摺子……條陳奏片幾乎每天都有,又連連給紀昀于敏中寫信陳說山東政情——條陳奏章書信聯翩魚翔雁飛,不為套近乎,只在察看朝廷對自己顏色如何。

  從回饋的書信諭旨看,卻是“沒有毛病”。紀昀于敏中照例每書必回。乾隆的“顏色”也沒變,有一次奏說“湖南稻種不合山東水土,一傳再傳稗谷空穗甚多”,還蒙乾隆圈點加批“此是汝留心處,各省巡撫亦當留心”。一語慰藉,他幾天都欣慰得抱著奏摺子摸了又看,睡不著覺,接著于敏中拜相入軍機,又有內廷信息和珅也是欽差——于敏中能升官,於易簡就沒事,和珅吃進自己幾十萬,他當欽差我怕什麼?——這麼著想,一顆心已是放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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