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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這就寫!”顧琰被他說得興奮起來,一雙眸子閃爍生光,“這樣的好事,正是萬世之利。我看是這樣,拿得定的寫成條陳,拿不定的建議皇上下部勘議集思廣益。這樣施為起來,算我出京辦的第一件事情呢。我寫後你再潤色——叫王小悟去前街把那張啟事揭回來,奏摺附帶,啟示算夾片一併送進去。”王爾烈也不言聲,側身坐在床頭,提起那支禿筆,他也真箇好記心,疾走龍蛇頃刻之間已將啟事背錄出來。顧琰驚異地看了他一眼,沒有說什麼,就硯中提起筆來……

  外面的風似乎更加狂烈,發著裂帛撕布一樣的尖嘯,又像猿啼狼嚎遠遠傳來,從屋上掠頂而過。窗紙時而受了驚似一陣顫粟,一鼓一癟掀動著,不知是雪粒還是砂石,擊在窗根上,打在門板上,一片聲沙沙作響。這座小小屋宇不知歷了多少年頭,似乎經不起這風力肆虐,吱吱咯咯響動著呻吟。風大氣寒的臘月天,炭盆子火焰也不旺,紅中泛黃,像將死迴光返照的人臉那樣詭異難看。顒琰寫得專注,勘勘收筆才覺得沁涼入骨的冷,剛要叫王小悟過來添炭,卻見人精子拉了風門進來,便道:“冷得很,這裡加點炭,你們兩屋也收拾暖和一點——你神色不對,出了什麼事麼?”

  “沒什麼。”人精子道:“聽見北院西廂里有人商量辦壞事,來問問爺,咱們管不管。”

  顒琰和王爾烈目光霍然一跳,顒琰一手賢緊抓著椅背,臉色已變得蒼白,王爾烈問道:“是黑店?是有賊?”

  “爺們不要慌。”人精子道:“那屋裡是幾個人販子。他們商量在這裡買來的十幾個姑娘要賣到廣里。說有個叫威爾遜的英國鴉片商出大價錢買,還說先哄著她們到廣州,再倒子一個能賺兩千兩。嘁嘁嚓嚓商量著,我都聽了來,還要稟爺,魯老漢一家恁麼善性,她舅舅竟不是個人,人販子裡也有他!幾個人販子笑話他‘外甥外甥女都敢賣’謹防魯小惠她娘知道了一剪刀扎死你個狗東西’,他還笑,‘說我姐病得七死八活不能動,怎麼能知道?她要知道我送她兒子去跟洋人當跟班,女兒穿綾裹緞當姨太太,謝我還謝不及呢!’這個畜牲,我聽著恨得牙痒痒,一掌劈了這***!”

  “清平世界居然有這樣的事!”顒琰蒼白的面孔一下子漲得通紅,一撐身子站起來,“前街住的都是滄州的衙役,帶我的名刺,叫他們主事的一體給我拿下!”王爾烈道:“這事容易,我出面去辦!”人精子道:“不成。裡頭還有一個師爺,我聽他說話口氣是滄州府衙的,來這裡指揮關防。一口一個‘我們府尊’,又說‘縣裡也要打點’,他們都是一氣的,前街衙役有一百多,店都住滿了,聲張起來反咬我們一口,現成虧就吃定了!”

  王爾烈和顒琰不禁瀆面相覷。官府和人販子合夥販人,這太駭人聽聞了!一時屋裡靜下來,呼呼風聲中燈花“剝”地一爆,竟驚得顒琰一身起慄!許久,王爾烈才道:“我們只有四個人,十五爺身份貴重,白龍魚服,不能冒這險。叫玉小悟去欽差座艦,發諭叫滄州知府、滄縣縣令到船上參謁,會同來黃花鎮當面料理,十五爺看這麼著可行?”

  “不行。”顒琰冷冷說道,“難保他們就是一夥子蟊賊。也許府縣令現在就在黃花鎮!我們一傳知,下頭串供了,反倒落個捕風捉影的名聲兒!這樣,現在不要動,暗地裡線上他們。他們賣人,總要上船到德州,途中攔截了一網打盡,嚴刑審明了連根拔掉,交刑部處置。”人精子道:“照常理該這樣的,我聽魯惠兒的舅說,‘行李快上船,後來夜風大天冷,要弄暖一點,凍病一個路上沒法張羅’——看樣子他們立馬要走!”顒琰驚訝他說道:“我們晚飯在魯家,惠兒兄妹還不像要動身的樣子呀!”

  王爾烈道:“叫起王小悟,在魯家門口守著,有什麼動靜報過來冉說,”人精子道:“我方才已經到北院走了一遭,人都沒睡,十幾個姑娘都在北屋正堂有說有笑,她們還以為到德州山陝會館去打雜工掙錢。我叫王小悟到魯家守著,我守後半夜,看龜孫子們有什麼動作,他這會子已經在那裡了。”

  正說著,便聽外頭風地里腳步聲,王小悟一頭闖了進來。他裹一身老羊皮袍,猶自凍得紅頭蘿蔔似的,又吸溜鼻子又打噴嚏,一進門就說:“任爺真是老江湖,料事如神!魯惠兒那***舅舅真的去了,敲門叫著‘天成、惠兒預備行李上船,我就趕回來了。我的爺,真沒見過這個,天理王法人情都沒有!這世道日娘的怎麼這麼黑,老北風也沒這門涼!”

  “殺人可恕,情理難容!”顒琰一擊案咬著牙道。剎那間王爾烈覺得他的冷峻中帶著異樣的兇狠猙獰,未及說話,顒琰已在披斗篷,“走,瞧瞧去!”

  外邊果然又黑又冷。似乎是零星毛毛雪,夾著砂粒隨風裹著,打在臉上鑽進脖子裡冰涼生痛,雖然都是重裘厚袍,心都像被冷氣浸透了,覺得紙一樣薄,出錢記客棧好遠,王爾烈和顒琰眼睛才適應了那黑暗,見大地泛著淡青的雪色,才知道雪已經下了有一陣時辰了,此時正是更深子夜,連前街的燈火都撒了,寂寥空曠的街衢只能隱約聽見者遠處“梆梆梆——托托托”的打更聲,隔著風時斷時續傳來。正走著,從巷子口黑地里“呼”地竄出一個影子,一躍人來高,像是一條野狗的模樣,直撲向顒琰!顒琰一個乍驚,揚起右手護臉,叫道:“狗!狗!”趔趄一步幾乎摔倒在地。那畜牲正要再撲,走在前邊的人精子倏地回身,也沒有什麼花哨張致動作,無聲望空劈了一掌,那狗哼也沒哼就軟倒在地不動了。顒琰余驚未息,連連問:“是狼是狗?是狼是狗?”

  “是狼。”人精子道:“是條餓極了的狼。逮住什麼撕咬一口算一口,沒傷著主子罷?”“沒有。”顒琰顫抖著聲氣說道,“只是唬得我幾乎走了真魂——這畜牲忒膽大,我走在裡邊,它隔著王師傅來咬我!”王爾烈道:“狼這種東西專咬膽小的。我們家鄉秋糧上場,全家老小露天守場,大人睡外邊,孩子睡人圈兒里。野狼總是跳進圈子裡頭傷人——今晚沒有人精子,我這罪就百身莫贖了!虧了你好手段——我這會兒腿都是軟的呢!”人精子笑道:“我也不防鎮子裡還鑽進了狼!主子一頓五斤肉餵著我,傷一根汗毛我也是擔不起的。”

  說話間已到了魯家小店門口,果然見屋裡閃著燈光,影影綽綽似乎有三四個人在裡頭說話,人精子隔門望了望,回來小聲道:“除了小惠的舅,還有兩個人,像是人販子,正幫他們兄妹拾掇行李。主子,您說,拿不拿?”顒琰問道:“你對付得了他們麼?”人精子無聲一笑,說道:“這一號角色三十個人也不是我的對手,我怕的驚動了滿街衙役,傷了主子亂子可就大了。”

  “不怕。”顒琰蒙在斗篷里的瞳仁晶瑩閃爍,“路上我想定了,大鬧一場也沒幹系。我要實地瞧瞧這裡的府縣官是什麼料兒。”王爾烈本覺得照正理該與欽差座艦聯絡妥了,才是萬全之策,不知怎的,他更想看看這位阿哥的膽氣魄力,便不言聲上前敲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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