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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也有個一兩萬罷!”

  紀昀沉默了一會兒,說道:“我今兒遇到榮王爺,他到兵部戶部勘查,司官們回事兒說起了你虧空的事,榮王爺問起了我,‘盧見曾是不是你的親戚?’”盧見曾道:“五阿哥他懂得個屁!叫他跟我走一趟差看——真是不生孩子不曉得肚子疼——”“王爺是關心!”紀昀一口截斷了他牢騷,“都是因為自家人,特意的關照,你反連他也怪上!司官們要回到軍機處,我敢不如實奏明?老弟,不要在京泡了,趕緊回任上把差使理清白。出了事我壓根護不了你!別看軍機處似乎多大的神氣,軍機大臣是什麼?是皇上的狗!不管是狼狗獵狗看家狗叭兒狗,一個失勢就是喪家狗!”說著,聽見遠處有腳步聲,便住了口。

  二人“解手”回到正廳,屋裡依舊熱鬧得笑語歡騰,只首席桌上幾個老宿儒顯得矜持穩沉,時而和上來敬酒的“門生孫兒”們碰杯沾唇,說說場中闈墨文卷,講講哪家子弟放了什麼缺,近日得了什麼詩詞。見紀昀二人進來,忙拉他們入座,紀昀便問,“哪位又有什麼好詩了!”王文治微笑道:“王老師正在批評拙作。記得前年你在圓明園當道,三天沒回家,眼都腫了,皇上問起,你說你有個隱疾,不能鰥宿——三天不沾女人,因此眼睛赤腫——你那兩個妾,藹雲、卉情不是那次皇上賜你的?我有一闕《浪淘沙》單詠此事——大家都說不才是佳作呢!”說著曼吟道:

  昨夜遇神仙,天賜姻緣。分明醉里亦

  醒然。今宵做得同床會,連舉烽煙。

  “這是上半闕了。”王文治接著詠:

  眼疾已愈否、卿卿相憐?兩柄快斧

  砍連連。傳於春帆紀學士,此是鹽壇!

  紀昀聽了笑道:“這是實詠,算得你回敬了‘文治日光華’了!”待要細品月旦,葛華章冒冒失失湊過來問道:“老師們有好詩,怎麼不叫學生們都鑑賞鑑賞?”盧見曾笑道:“是太老師說起‘煙鎖池塘柳’,是鰥對,曉嵐公說世間無鰥對,當年伍次支老先生對的是‘燒坍鎮湖樓’,你倒耳朵長,就聽見了!”

  “盧公這話不對!”葛華章已經有了酒意,搖著通紅的麻子臉道,“兔子才耳朵長呢——就是‘燒坍鎮湖樓’,也含的金木水火土五行,照搬上下,也並不見好——”說著聽見陳獻忠在偏桌上說笑,晃晃發暈的頭,說道:“對了,我有更好的了!獻忠是冀州人,又叫‘栗子’,

  ①清政府規定,與蒙古以茶葉交換馬匹,必須執有內地地方官政府出具的證明。即“茶引”。

  ②煙鎖池塘柳因偏旁帶有“金木水火土”五行,因此極難對應。我出‘冀栗陳獻忠’如何?!”說著端起桌上門盅“嘓”地一口咽了,“——東西南北中給他對上!”他酒帶半醉憨態可掬,如此風趣調侃,一時悟過來,連王文韶也禁不住呵呵一笑。一片譁笑中早已有人把話傳給了陳獻忠,陳獻忠也有三分微醒,晃著過來,笑著給紀昀等人一一斟酒相敬,說道:“老師們別太寵著他,沒聽說過‘麻子不是麻子,是坑人家’!”眾人粲然展笑間陳獻忠一拍手道:“甭說嘴,我也有了,就以麻子華章為題我也有佳句!”因拿腔作勢踽步詠哦:

  猶似明月逢中元,

  如何星光更璀璨?

  若非尊苑恰同好文章,

  老天因甚亂圈點?

  詠聲甫落,立時一片鼓掌喝彩哄堂大笑。連葛華章也笑得直噎氣兒,回桌上夾菜,哆嗦著手夾不起來,一時紀昀轉過來到劉保棋這一桌,給陳獻忠葛華章等人勸酒,問道:“你們方才嘀咕的什麼?我聽著,似乎也在說文章上的事?”“這也沒有甚麼避諱的。”劉保棋笑道:“我們在猜今科春闈的考題。”說著,畢恭畢敬雙手給紀昀捧上一杯酒,“來,恭祝老師師母白髮齊眉壽比南山!”

  “恭祝天子萬年!”紀昀笑道:“你們這一桌大都是春闈房官,要好生留意給皇上遞選人才!”團團照應著都飲了,又道:“保祺今晚老實,平日這場面上葛華章、陳獻忠都顯不出來,倒是你今夜像個隱士。”陳獻忠道:“他?今晚木訥得深沉!他要調到四庫書編纂房去了,和老師是對頭兒上下司,自然不敢隨便放屁。”劉保祺道:“老師別聽他胡扯。換了他,這令子比老師的跟班還老成呢!”他看看周匝各桌仍在熱鬧說酒令罰酒敬酒,沒人留意這邊,壓低了嗓子說道:“方才黑栗子問我,不知老師族裡有沒有進場的,我說紀老師是咱們大清第一才子,族裡子弟們學問自然都是乖乖了不得,少說也是第二才子第三才子罷!還用著你們幾個措大關照?——再說,這也不是說話地方兒呀!”紀昀笑道:“怪道的你們幾個交頭接耳一臉曖昧之色!今科主考不是我,在這裡議議考題也無妨。我沒有要囑託的人,就有,我也不敢——我自己是夾著尾巴作人,子弟和族裡我更不許他們飛揚跋扈。上次我一個族侄未給我看他的文章。我指著裡頭一個‘也’字教訓他:‘這個字是最常用的,加水能養魚蝦,加土能種莊稼,加入不是你我,加馬走遍天下——這麼中平的字,你像是畫了一條狼,尾巴翹得老高!’從此他寫文章,‘也’字連勾也不敢挑了。”說罷亂語又道:“你們隨意吃酒,就是家常些的好。這又不是公廨,那麼拘謹的反而不得。”說罷笑著去了。

  這其實已是將作弊的暗號都說了,卻是絲毫形跡不露,他的這些門生都是精明透頂的人尖子,誰也不再提這事,劉保祺只攛掇著葛華章,“你方才的故事兒沒講完,老師來了打住了。還接著說——難道和坤和這位王妃還有一腳不成??葛華章喝得滿臉放光,噴著酒氣說道:“有一腳沒一腳咱不敢說。這事是二十四爺戲班子裡葵官跟我說的——其實王爺後來買的這個妾侍,模樣兒遠不如福晉標緻……”旁邊一個叫田漢光的笑問:“看你家三太太漂亮不?”陳獻忠道:“你別打岔兒,聽葛麻子說!”

  “那不能比,我是什麼人?王爺是什麼人?眼光尺碼兒分寸都不一樣。”葛華章道“——小家碧玉,另有一番情致。撤嬌弄痴小意兒溫存,王爺的正配福晉萬萬不能及,就哄得二十四爺朝朝暮暮捨不得離她寸步——卻說福晉,聽了和大爺的妙計,御掉了鳳冠霞披,洗去了鉛華脂香,一身淡素青衣荊釵布裙,只閒常料理家務,督責侍候王爺,每天誦經念佛,絕不再來兜攬王爺。王爺偶爾來房,小坐片刻,就催王爺去小妾那邊……如此這般三月過後,正值孟春季節,花香鳥語柳拂青絲艷陽天氣,王爺照樣的要踏青遊春。闔府人都集齊了,請出福晉來,你們猜怎麼著?”他瞪著眼環周掃視著這些同年朋友,人們也都直著眼盯著等他下文,葛華章一拽桌子道:“變了!變出一個新福晉來!只見她穿一件棗花蜜合色大褂,月白繡金梅鑲邊兒,石青撒花褲合歡鞋子,漢玉墜子蔥黃纓絡,刀裁鬢角喜鵲髻兒,一頭青絲梳理得光可鑑人,配著一張杏子臉桃花腮,眼含秋水眉黛春山,笑一笑暈生雙頰,走一走步搖生香……”他咽了一口口水,“真箇是施朱則太赤,施粉則太白,增之一分則太長,減之一分則太短!滿府里人眼都直了,這是那個穿著靛青市布褂子,每天指揮眾人掃地擦桌子、盤膝坐蒲團容顏枯槁對古佛的福晉?真是秦可卿蓮步天香樓,嘿!洛神女乍還洛浦!吱呀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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