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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紀昀傍晚散朝回府,己是天色麻蒼。今天是他夫人四十整壽,雖然嚴加吩咐不得張揚,但他位極人臣,主持學宮科考不計其數,門生故吏們誰肯靠後?三進大院中女眷在內鶯聲燕語,男賓在外揖讓寒暄笑語聯翩等他回來。他一進門便都圍了上來,“紀公”、“中堂”、“親翁”、“老師”、“太老師”,少說有一二十種名目亂叫一氣,打躬的作揖的行堂參禮的執手說笑的行禮也是五花八門。紀昀但見滿院紅燈映著,張張笑臉綻得花一般看得眼花繚亂,好一陣子才定住神,才留意到老狀元王文韶、同年探花王文治、親家盧見曾、翰林院過去一房辦事的陳獻忠都來了。皇商馬二侉子混在一群門生堆里和綽號葛麻子的內務府筆帖式、劉保祺等人大說大笑,也趕了過來笑道:“紀老相公,方才我數了數,好傢夥,單是春闈十八房考官、老相公的門生、門生孫兒就占了十個:這一回春闈過後,門生玄孫兒您都有了呢!”

  “沒聽說過還有‘門生孫兒’這一說。”紀昀笑著又點頭又擺子八方應酬,對馬二侉子道:“聽說你要到爪哇國給內務府採辦東西,你可要小心,你那銀子都從圓明園工程里來,那裡頭有冤魂——小心翻船了!”馬二侉子雖已年過五十,鬍鬚都蒼白了,卻仍是紅光滿面,精神矍爍得像個頑童,頭搖得撥浪鼓價笑道:“人說是羊毛出在羊身上,到我這是皇銀出在皇身上!萬歲爺的福氣我托著呢,採辦的東西又是老佛爺八十聖誕用的,不但不得翻船,升官發財桃花運如cháo滾滾來,不廢江河萬古流——也未可知!”紀昀聽得呵呵大笑,說道:“那好那好!有什麼火雞、燒豬之類的好吃的,裝船帶回來給我!”因見葛麻子幾個人交頭接耳嘀嘀咕咕的,便踱過去,問道:“葛華章,你們幾個小子,說什麼呢?鬼鬼祟祟的?”

  葛華章轉臉見是紀昀,皮臉兒一笑,說道:“聽說師母病,我們家裡的原都去了大覺寺燒香許願的,馬師母如今康泰,當得還願,我們商量著湊份子叫一台大戲,過年時候帶上家人來吃老師大戶兒!”旁邊王文治對王文韶道:“老前輩,你瞧瞧!這真是方以類聚人以群分,紀曉嵐是個滑稽詼諧的,就帶出這麼一群賴皮學生!”王文韶已年過古稀,論起來紀昀還是他“門生孫兒”一臉莊重慈和,聽著又是拈髯微笑。劉保棋卻是個活寶,對王文韶道:“太太老師,您甭聽王老師的。紀老師那年拿王老師名兒調侃,他是報一箭之仇呢!”王文韶有點重聽,側耳問道:“什麼?”

  “雍正爺賜給張衡臣老相爺的春聯,”劉保祺怪裡怪氣大聲笑道:“紀老師有一回對王老師說‘尊夫人近日新封“光華夫人”可喜可賀!’王老師說‘哪有此事?’紀老師說‘雍正爺親筆寫的“皇恩春浩蕩,文治日光華”——文治日光華吶,還不是光華夫人?’——王老師多年都耿耿於懷啦!”旁邊人聽了片刻方大悟過來,於是一陣譁然大笑。王文治道:“劉保祺你別說嘴,我們都是你老師呢!一會兒少不了你得磕頭。對了,我有一聯,‘門生今日頭磕地’——你們誰對個下聯?”盧見曾是紀昀的親家,在旁笑道:“這有何難——就對‘師母昨夜腳朝天’,可好?”

  這是連紀昀也掃進去了,眾人頓時跌腳鼓掌,哈哈……嘿嘿……嘻嘻……有的前仰後合,有的蹲身捧腹,有的掩口葫蘆,有的背身噎嗆……已是一片笑得東倒西歪。紀昀道:“昨晚親翁親母過來,看皇上賜給我的新袍子,走了之後我忽然來了詩思,念給你們聽如何?嗯——”他故作莊重地沉吟片刻,眾人止笑聽他吟道:

  昨夜親母太多情,

  眾人都一笑,紀昀接著又詠:

  為看新袍繞膝行。

  看到……三更人靜後,

  吟到這裡打住,說道:“今兒來的不是老師就是門生,熟不拘禮親不形儀。是我上輩老師平輩同年的和我同桌,其餘散坐自便。門生們送來酒肉一概不拒,也快到過年了,作一夕暢飲也不為過——大家請,上房廂房隨便,涼菜已經上來了!”他詩沒吟完,忽然安排座席,眾人都不免詫異,盧見曾問道:“這詩難道只有三句?”紀昀道:“第四句沒什麼說的,無非‘平平仄仄仄平平’罷了。”

  於是眾人又復一哄而笑,隨紀昀進上房安席,雖說不拘禮不形儀,各人台面兒自己瞭然,說笑歸說笑,該有的儀節誰也不肯僭越苟且,須臾間已是各自就位。這頭家人忙得穿梭似的,高燒絳燭啟封開樽,四個筒子爐燒得滿屋暖融融的,肉香酒香四溢撲鼻。因王文韶等老宿儒在座,馬氏夫人不便出來受禮,門生同年也有二十多個,分撥兒進內拜壽出來,嘻嘻哈哈談天談地。有的一副饞相盯著席西,有幾個饕餮的便試著想動箸。陳獻忠是個黑矮粗墩胖子,綽號“栗子”,袖子捋得老高雙手撐桌,滿頭油光閃閃,瞪著一雙小眼睛滿桌骨碌碌亂轉,鼻子嗅著道:“咦呀——老師的菜真香啊!”馬二侉子是唯一沒有進士身份的人,因賜著三品頂子,坐在首桌,笑謂王文配道:“您老狀元出來,做到文華殿大學士,也是桃李滿天下。我也去吃過您的筵席,哪有恁麼不斯文的學生!”王文韶莞爾笑道:“一個人一個秉性,我其實也愛這份融洽熱鬧,只是學不來。勉強做作反倒透著假了。”

  一時舉酒共賀“夫人壽比南山!”接著便是觥籌交錯,下面桌上門生們行過了禮,更是不拘形跡,有拇戰猜枚的、行酒令的、說笑話的滿堂喧鬧。紀昀在桌首把盞勸酒,——雙手斟了,給盧見曾使個眼風,說聲“方便”便出院來,接著盧見曾也徜徉著出了天井,問道:“春帆,有甚麼事麼?”紀昀沒言聲,轉過一道角門,聽聽廁房裡沒人,站住了腳問道:“你原來在鹽道上有多少虧空?”

  “有個十四五萬兩吧?”盧見曾偏臉看天想了想,“這裡頭連高恆手裡的呆帳都窩著呢,前任鹽道有個五萬多,其實我手裡只有三萬多銀子的帳——怎麼,又要查了麼?”

  紀昀沒有回答,又問:“從信陽府調運茶磚在古北口換三百匹軍馬的事是你經手吧?有沒有茶引”

  “有。”

  “馬匹茶葉數目和兵部、信陽府交發的數目相符不相符?”

  盧見曾一聽就笑了,說道:“你道還是康熙初年,茶是茶馬是馬瓜青水白的?單茶葉就分著精茶、細茶、粗茶、茶磚、奶茶……十幾個等次呢!不給蒙古王爺的管家塞飽了,誰給你匹馬?一路關卡一路剝皮,從信陽到古北口或到山西馬坊,你算算是多少路?腳伏騾伕的工銀也漲了,不打虧空誰能辦下這差使?”

  “我不問情由,虧空是多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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