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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好!”乾隆聽他奏對詳略分明條理清晰,已是心中十分嘉悅,至此不禁大為讚賞:“稱私不稱公,好!設議罪銀的道理講得也還透徹。儘管如此,還是不能個明詔推行實施,因為容易給貪官留下僥倖之心,啟動他的貪害之心,關稅嚴一些沒有錯,開議罪銀之例,朕也不是為了聚斂,朝廷西北西南用兵,內地一些白蓮教眾也在蠢動,本來就是漏掉的稅,拿來派上用場,是兩全俱美的事,收取官員議罪銀,既不擾民傷民,不失寬大為政大體,又能補充國用,儆戒官員又給他們開啟自新補過之路,究其根也是善政。”他挪身下炕來,悠著步子踱著,許久,點點頭說道:“你跪安吧,朕要用膳,還要召軍機處會議,好生回去把差使料理清白,朕還有恩旨給你。”說著一擺手。和砷忙又行三跪九叩大禮,卻身細步退出了養心殿。行到帳房門口時,王廉早幾步迎了出來,雙手展舉著件油衣就往他身上披,結了鈕子系帶子,一邊低聲笑說:“看是不是和爺?金鐘玉鼓如應如響!爺這有點像暈殿模樣,臉都雪白!您看這大的雪,徉徜到西華門外,靴帽子袍擺子都得濕透了……”說著,一雙木齒糙履又給他套在腳上。和珅這才似一場大夢回醒過來,搓臉跺腳的一陣活動,道謝出了重花門,揚臉看時,已是亂羽紛紛,萬花狂翔了。

  ……軍機處里阿桂、紀昀、劉墉和李侍堯四個人此刻剛剛吃過午飯。這裡大夥房供應當值軍機大臣的飯菜例有定規是四菜一湯,一份黃豆胡蘿蔔豬肚燒三樣,一份冬筍爆裡脊,一份拌青芹,一份青椒炒羊肝,中間一盆豆腐麵筋粉湯,褶麵包子饅頭管夠,都已吃得乾乾淨淨,連盤子都熱水涮了,聽得太監來說“萬歲爺剛剛吩咐傳膳”知道“叫進”還早,李侍堯便急著要到天街看雪,阿桂便笑:“石庵陪他走走,我和紀昀擁爐軍機,靜觀落雪,只有一番情趣呢——把皇上賜我的那件鴨絨裘給皋陶,”劉塘料是他二人還單獨有話,笑著給李侍堯遞上裘衣,自披了件油衣,讓道:“李兄,你前頭,我跟著。”——於是二人先後出來。

  所謂“天街”,其實就是從隆宗門到景運門那麼短短的一段,從軍機處一出門便已到了“街”上。此刻剛過午時,又是這種天氣,六部三司各衙門都在歇衙,沒有萬分火急的軍情,再沒人到這裡來挺凍兒的,二人逶迤向東漫步,但見瓊花紛紛淆亂,落羽搖盪著墜落到平坦廣袤的廣場上。北邊玉帶碧水漢玉橋欄,過橋就是高大的乾清門,南邊遙遙相對是巍峨的保和殿,中和殿隱在保和殿後,霰霧迷濛間,太和殿仍綽約可見,都是雪翅插天雕甕崢嶸,黑沉沉靜幽幽壓在雪地上,沿宮牆一溜雁序兩排十六個大金缸下邊都生著炭火,裊裊輕煙受了驚似的在風中散融迷失,由乾清門到隆宗門、崇樓、後左門、後右門……周匝都挺立著善撲營護衛值崗,一個個都成了雪人,兀立在鋪天蓋地的雪中紋絲不動。威壓森嚴的龍樓鳳闕經造化這樣妝點,更給人一種冷峻壯麗的感覺,兩個人徐步踏雪,一時都沒有說話,直到景運門前才站住腳,臉上手上已都是融融雪水。

  “看看這裡,真令人奪氣。”李侍堯喟然說道:“什麼十年寒窗金榜題名,什麼建牙開府起居八座,封妻蔭子光宗耀祖,都變得渺小不堪一言。崇如你在這裡久了,是司空見慣,我真是有點到了天上宮闕的味道。”“我不敢這樣想。因為‘天上宮闕,後頭緊接就是‘又恐瓊樓玉宇,高處不勝寒,!”劉墉的聲音乾巴巴的,(雪天雪地里說話,聲調永遠都帶著這種沉悶。讀者不妨一試)“家嚴在世說,他當縣令,盛暑天下鄉巡視,坐一駕二人抬小轎,又熱又渴通身大汗。隔轎窗見路上婦女和小孩子吃西瓜,滿嘴滿臉瓜瓤瓜水兒,直想下轎討一口吃。聽那婦人教訓孩子說:‘你看看人家,坐到涼轎里人抬著走,下轎走哪人見人敬——都是個人,人家就在天上!你想天上去,只有一條路,好好念書做文章!’人吶,境遇不一,思量的事也就不同。”

  李侍堯默默點頭,映襯著雪光打量劉墉,這是個長相十分像他父親劉統勛的人,只是劉統勛精幹利落,他卻顯得有點不修邊幅。上次進京劉墉出差沒能見面,算來已經七年沒見,劉墉面相幾乎毫無變化,只瘦了許多,古銅色的方臉腮頰陷凹了不少,原來的雪雁補服已換了錦雞補子,寬大得有點像套在身上的一條大布袋子,半眯著眼睛凝望雪景,有點像凍河沿上雪地里覓食的一隻老鸛,不知他在想些什麼。良久,李侍堯慨嘆道:“你的背有點駝了。”

  “羅圈腿,再加駝背,後頭已經有人叫‘劉羅鍋子’了。”劉墉神情慡然若有所失地微笑了一下,“不瞞你說,除了見駕、辦事見人,每天伏案至少五個時辰,走路都耷著個頭想事情,還有個不駝的!父親是上朝的路上,死在轎子裡,皇上親臨祭把,入賢良祠蓋陀羅經被,御製祭文,我只能拼命報效,不敢愛身了……”他又是一個笑嘆,“……也不敢愛名。有人說我是‘劉青天’,因為我手裡沒冤案,也有人說我是‘劉屠戶’是酷吏,我也笑納了。我帶黃天霸的十二個徒弟到山東泗水縣捕拿劉其德劉賢魯父子,幾千抗租佃戶把我圍了三天三夜。福康安帶兵解圍,我一堂審下來,拉出衙門殺了七十四人,天下著大雨,滿街都是紅水……泅水縣的刁民聽見我的名字都打哆嗦——這還不是‘屠戶’?其實他們不知道,那起子大戶人家,旱得寸糙不生,鐵板租一粒不肯減,逼得人沒有活路,這些地主我也很想殺他幾個。可他們沒犯王法律條,只能杖責訓誡了事——我是親眼瞧見了暴民起事的情形兒,那真是一夫倡亂萬人景從,村村起火樹樹狼煙,到處都是紅了眼的佃戶,榔頭鍘刀鋤頭鐮刀……連擀麵杖菜刀都用上了,滔天洪水般樣湧上來,一層打退又一層湧上來……至今思量心有餘悸呀!這宮,前明時候就有了的,李自成還不照樣打進來了?我讀《甲申紀事》,三月十九李自成進北京,宮中萬餘人走投無路,劫財逃命的自殺的橫屍滿宮,就我們站的這些地方都垛滿了人的屍體……”他吁了口氣,打了個寒噤不再說下去。李侍堯曾幾次帶兵彈壓過抗租造反的徒眾,卻從沒有被暴動的農民包圍過,聽著想著,竟似親歷親見那般真切,怔了許久笑道:“跟你一道賞雪,你想的是雪裡埋屍,真掃興——你畫了一幅多陰慘可怖的畫兒給我看呀!”劉墉也笑了,道:“我累成羅鍋子,也就為了不讓人真的看見這幅畫兒,你倒起了心障。”將手一讓,二人又徐步往西踅,待回到軍機處籤押房門口,二人衣帽領袖上已滿是厚厚一層白絨。

  一進門,兩個人都愣住了。只見阿桂盤膝坐在靠窗,紀昀穩幾坐在炕北卷案下,都是神情木然呆若僵偶。炕下跪著一個官員,起花珊瑚頂子已經摘了紅纓,一望可知是個丁憂居喪的二品大員,渾身濕漉漉的,地下汪著化了的雪水。因外間雪光刺眼,剛進屋一團黯黑模糊,定了定神才看清,是尹繼善的兒子慶桂!李劉二人幾乎同時目光一觸:尹繼善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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