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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阿桂點點頭,向李侍堯一會意,一前一後隨胡敬閣進府,只見府門、甬道、角門、府內各個偏院都是步軍統領衙門的親兵關防,佩刀快靴目不斜視挺胸凹肚直立,傅府素以軍法治府,家人們也都各按方位柬帶冠頂站得筆直,一路竟是鴉沒雀靜,一聲咳痰不聞,只聽腳下靴聲橐橐在廊壁回音,反而更增寂靜。二人沿正門甬道直北而進,過公府正廳時,阿桂留意了一下,這座正廳上懸著乾隆御筆匾額“敕封一等公府第”,平日從不開啟的,現在各個隔扇門都洞敞著,是十幾個蘇拉太監守門——從東側過去再向北,再向東蜇過一帶花籬,進月洞門,便聽東書房人聲,卻是和親三弘晝的聲氣:

  “我料著是阿桂來了,去瞧瞧!”

  接著門簾一響,一個人呵腰閃身出來,二人都是一怔,原來竟又是和珅!正應了阿桂方才說的“到處都有他的影子”。李侍堯也不禁一怔。和珅卻似什麼事也不曾發生過,只衝二人含笑一躬,一手挑簾,一手相讓,說道:“李制台也來了——請,王爺在裡頭呢!”阿桂面無表情,“嗯”了一聲便和李侍堯前後進房,李待堯看時,果然兆惠海蘭察都在,兆惠比幾年前胖了些,臉頰上添了一道二寸多長的刀疤,雙手按膝,一座塔似的端肅而坐,海蘭察卻不見老,仍是墩個子,黑胖圓臉,喝嘴吮唇的不安生,還衝二人背轉一個鬼臉。中間炕上坐著五十多歲的弘晝,卻是滿臉煙容,兩頰和眼眶都鬆弛地陷落下去,暖烘烘的屋子裡,還穿著鑲貂皮醬色巴圖魯背心,套著的蟒袍裡邊似乎揣著暖爐,瘦弱的身軀依在窗邊大迎枕上,鼓鼓囊囊的看去有點可笑——這就是乾隆唯一的親弟弟,遍天下皆知的“荒唐王爺”弘晝了。阿桂見他只二揖一躬,李侍堯因久不見面,便要屈身行大禮。

  “罷了罷,你這秀才兵痞!”弘晝手裡兩個鐵胡桃轉得刷刷響,笑道,“大將軍八面威風,和珅那麼玩得轉的人,都叫你給弄懵了——”他偏轉臉笑看眾人,“擺火槍隊,扛王命旗進崇文門,你們聽說過沒有?你——”他又面向李侍堯,“這回進京,又有什麼好物事孝敬我?我要的上帶了沒有?”

  李侍堯到底打了個千兒才起身,笑道:“五爺也照照鏡兒,瘦得統成個骷髏了,還要燒泡兒抽!我給爺帶了幾斤上好的銀耳,還有西洋參補補身子。爺要的法蘭西香水,白蘭地酒也有一箱子。煙土是東印度公司的,比雲土要好得多,有心違五爺的王命不帶來,想想五爺待我的情分——爺知道,這干礙禁令的——衙門裡搜繳上來垛在馬廄里,我還是給爺帶了些來,還有葉天士配的戒土膏,我也弄了幾大包,爺都用用。能著些戒了最好,可憐見的爺這麼體弱的,奴才也心疼!”

  連鴉片帶戒菸膏一塊奉送,李侍堯覺得風趣,眾人都笑了。弘晝打著呵欠笑道,“這麼說真的是體貼你五爺了!掏錢難買老來瘦,人貴適意——你他娘的狗屁不通稱霸,撤野慣了,原先讀的書都當屎拉出去了!”海蘭察笑道:“奴才原說過的,五爺是滿腹經綸錦心繡口,我們這號子一肚子馬絆筋,侍候不來爺的風花雪月。”和珅在旁插口道:“我算服了爺們這些出兵放馬的大軍門了,李爺的火槍隊要走了火兒,這會子和珅的遊魂兒不知在哪郎盪呢!”

  本來這是極好的和解節扣兒,李侍堯只消回敬一句玩笑話,一天大小事肚裡嘀咕怨氣也就消解,但李侍堯外面上慡明豁朗,內里倨傲自矜乃是與生俱來胎裡帶的毛病,只看了和珅一眼,卻問兆惠:“老兆幾時進京的?如今建牙開府,帶兵還打頭陣?這塊刀疤還是不久才落痂的——你看人家海蘭察,養得紅光滿面的,你這臉色怎麼瞧都像酒色過度,淘虛了身子的模樣兒。”兆惠本是個嚴肅冷峻人,在金川打仗和李侍堯混熟了,玩笑慣了的,只在椅上一欠身,微笑道:“你不用操心我,叫王爺照鏡子,你也照鏡子看!人都說廣里女人高額頭深眼窩兒黑臉蛋,不好看,怎麼你就不嫌棄,弄得瘦猴兒似的,還耀武揚威回京見主子!”

  “我當太湖水師提督,魚蝦米飯一天三飽一倒,自然紅光滿面。你是個登徒子,寡人有疾寡人好色,所以淘幹了。”海蘭察嘻笑道:“人說葉天士不通世務,是個醫痴,也不是的。我聽人說去給五爺看脈,說五爺是‘雙斧劈柴,要戒酒戒色’,一抬眼見側福晉愣著眼看他,忙又磕頭說‘即使不能戒色,也要趕緊戒酒’——五爺,可是有的?”

  一席話說得眾人都笑了,只是一來候駕,二來傅恆正病,大家來探視,都笑得不敢揚聲兒。弘晝笑得顫著身子,指著海蘭察道:“這猴崽兒敢拿我開心——你問和珅,他給我府里採辦東西,三夭兩頭見福晉,側福晉他也都識得,問他有這種事沒有?”和珅便覺訕訕的,紅一紅臉笑道:“爺哪是那種人!沒有那種事的。”

  “咱們說笑幾句給六爺沖沖晦氣,還要適可而止。主子身子不好府里下人們聽見我們高樂,算是怎麼回事呢?”阿桂聽他們談笑風生,早已心裡不喜歡,只礙著弘晝面子敷衍迎合而已,此刻見機說道,“前頭一路驛站送軍機處的滾單,傅六爺過了高碑店病況見輕。我今兒其實有很多事要請示他。這裡先給五爺稟說稟說,您雖不管軍機處,還是總理王大臣——緬甸戰事不宜再打,趁他們修表謝罪稱臣,稍加申飭允許求和這是難得的機會。”弘晝菸癮犯了,鼻涕涎水的連打呵欠,和珅三步兩步上炕,侍候他燒了兩個煙泡,這才回過精神,因道:“這事何必跟我說?直奏皇上就是了。”阿桂賠笑道:“我是擔心傅六爺勸皇上接著打,也擔心萬一六爺不予,激惱了主子決意用兵到底,所以要請五爺調停。萬歲爺最聽五爺的,您說話准成!”弘晝聽得眼一亮,手指敲著炕桌說道:“成!五爺給你幫忙!”還要往下說時,聽得外頭腳步聲快捷近來,張眼隔玻璃看看,對眾人道:“聖駕來了,卜義叫我們呢,——咱們快換衣服。”

  說話間卜義已經進來,果然是乾隆御駕到了,為防驚動傅恆,一切樂隊儀仗不用,已在府門口降輿,吩咐先到諸臣不必接駕,逕到西花廳傅恆臥榻再行見禮。當下眾人一陣匆忙更衣,都換了朝冠補服,弘晝打頭,依次阿桂、李侍堯、兆惠、海蘭察,和珅尾隨在後,從月洞門魚貫而出。蜇至正廳前,大太監玉八恥已帶著三十六名太監分兩行徐步而入,捧著中櫛、嗽盂、銀瓶、銀爐、更替衣冠肅穆雍容款款在西廳站定,接著是十幾個嬤嬤、諳達、宮裡有頭臉的侍從女官簇擁著乾隆皇帝近來,弘晝為首打袖提袍,率眾人衣裳悉嗦跪了正廳門前階下,伏身叩頭,李侍堯偷眼看,只見乾隆穿一身駝色緞棉袍,外邊套著石青緞面小毛羊皮褂,頭上戴一頂青氈緞台冠,腰裡束著條金帶頭線紐帶,青緞涼里皂靴踩得石板地面橐橐作響,已是六十歲出頭的人了,髮辮看去仍油黑髮亮,彎眉下一雙黑瞋瞋的瞳仁閃爍生光,修飾得極精緻的鬍鬚似隸書“一”字兩頭微微下捺,因離得不近,看不清臉上的皺紋,只這體態步履容貌,乍一看怎麼瞧也像個不惑之年的人,思量著“主子英姿清慡,怎麼調養來的?”聽見腳步聲近來,李侍堯忙低依了頭,覺得腳步已到頭頂,停住了,連呼吸都變得急促起來,窩著背盡力屏息著,用頭輕輕在地上碰了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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