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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真的!除了龍蛋鳳凰蛋,沒有鬼市上買不來的。”老闆嘻嘻笑道:“東城根、御問橋、棋盤街和崇文門外四大鬼市,數這裡貨全。為甚的呢?一種賊贓,在城裡頭銷怕官府失主逮住了,逃都沒處逃,一等大家子破落了,賣古董怕熟人撞見不好意思。這地府兒偏僻,鬼市就興旺。這道半街巷子,打西頭看起,胡家店玉器、翎子張的頂戴花翎、雲林齋的京裝絹扇、冰玉齋的首飾。再過來就是南紙、宋紙、古墨端硯、漢瓦、書畫、舊書、碑帖、煙料,什麼古劍舊書唱本膏藥花木,各種細狗……爺要煙壺宋紙,有!小的跟怯劉說,準定給您弄來地道真貨……”他又說又比方,誰化二兩銀子買了一張古琴,到雲林齋估價,竟是東晉時的物件,能值一萬,某某買一盒圍棋子兒,打翻了碰破漆皮兒,原來是金子做的……旗下破落戶子弟怎麼著不成器,背著老爺子掏弄古董出來換錢,董香光字畫、高士奇的字、宋徽宗的鷹、吳道子的觀音送子圖,都值三不值倆的出手……

  和珅和他兜搭閒後,只為捱時辰等李侍堯的信兒。又看表時已過戌未到了亥初,裡邊仍是毫無動靜。劉全早等得焦躁,心知李侍堯有意拿大,消遣自己主僕,咽著唾沫稟道:“和爺,誠親王家二十二爺夫人買的幾個女孩子今晚在府里演習,幾個側夫人都在看,頤珠爺也在。再回去遲了不說我們有事,倒像是故意兒簡慢人家,還有您從五台山給二十二爺請的呂洞賓像,邯鄲玉枕,您不親自回去,怎麼好叫家裡人給人家?這麼著,奴才在這等,李爺要問著,就說明白了,明早兒爺一大早就過來招呼。這麼著可成?”和珅咬著下嘴唇略一沉吟,笑道:“我和皋陶公並沒有過節兒。你進去再稟一聲兒,就說我再三致意,確實有急事,請李大人拔冗接風。李大人實在忙,明日天亮我再趕過來請罪。”說著站起身來立等。臉上仍舊笑微微的,對老闆道:“你曉事,明兒有空來看看你家那個罈子,再帶我鬼市上頭轉悠轉悠。”

  劉全到東院一遭轉眼就回來了,已是氣得紅頭脹臉,脖子筋鼓得老高,徑對和珅道:“哪裡是寫他娘什麼奏摺?明擺的欺負人!上房一溜都黑燈瞎火的!敢情在挺屍叫我們等!那姓吳的說,李大人的稟性兒,黑著燈躺床上打什麼‘腹稿’,叫我們老實等!——這不是純拿我們爺們開涮麼?”他呼呼直喘粗氣,臉上渾不是顏色,放粗罵道:“王爺我見過,軍機大臣我見過,他人毬不是人毬樹根不是樹恨——”他沒說完和珅已喝止了他:“放肆!你以為你還是三唐鎮的拼命賭徒?你還是劉家當鋪的少掌柜?講話要有分寸!李大人打完腹稿還要糙章,夜深不便再攪擾他老人家。相煩蔡老闆代稟一下,橫豎我一早就過來的。”溫存文靜一番吩咐,屋裡忿忿不平的書吏衙役都回過顏色來,沒有人再吵叫鼓譟。老闆直送他們一行出巷子口才蜇回來,想望和珅度量器宇,猶自感慨不已。瞧瞧東院毫無動靜,北院東廂窗上燈影煌煌,是方令誠曹錫寶在合計寫文章,他也不敢就睡,只坐外店靜待東院出來問話……方正朦朧間,小吳子進來,劈頭就問:

  “人呢?和珅人呢?大人要召見!”

  “唔,啊!”老闆一愣,醒過神來,才想到是問自己,忙起身賠笑答話,將和珅離去時情形委婉說了,又道:“和爺極敬重李制台的,再三致意道歉,請制台諒解,明兒一早就過來給制台老爺道乏……”他沒說完,小吳子已經去了。蔡老闆猶自站著發呆:這麼著一比較,這位制台怎麼也透著不近情理,故意找茬兒生事模樣,何必呢?

  ……小吳子進東院上房一長一短轉述了老闆的話。李侍堯一時沒言聲,一挽袖輕輕在硯中磨墨,望著幽幽燭光,瞳仁黯得像土垣里嵌著的黑石頭,腮邊肌肉抽搐了幾下,嘴角吊起一絲獰笑,說道:“這個小白臉,我要給他點顏色看看,哼!”

  “大人,”小吳子惶惑不解地看著他的上司,“您要彈劾他?”

  “彈劾!——他配?”李侍堯咬著牙笑道:“這不是你問的事。叫弟兄們裝束齊整,明天擺隊進城。誰敢攔,聽我的令,只管拿人!”

  小吳子瞪大了眼,失口道:“爺!這可是北京城啊!”

  他還要往下說,但李侍堯的眼神制止了他,者者連聲退了下去。李侍堯這才鋪紙濡墨,焚著了香,在奏事摺子上寫道:

  奴才李侍堯跪奏:前奉旨垂詢,爾之離任廣州,誰可代之?著李侍堯秉誠據公舉薦,以備核實任用。欽此!按奴才自乾隆十二年蒙思授副參領,旋擢參領,歷任正藍旗副都統,熱河都統,乾隆二十年任工部侍郎,即調戶部,同年末署廣州將軍。其間雖屢膺京職,乃其實多赴外差。或理銅政,或辦軍務,或協辦查案,未嘗一日居機樞橫覽全局。奴才素性疏澹,與人落落寡合,惟知奉主以誠勤謹辦差耳。雖君子之交不廢私誼,然奴才之私友實無堪當此大任者也。

  他住了筆,沉吟片刻接著寫道:

  督撫大員乃國家屏障,代天牧一方疆土百姓,為最要之缺。廣東廣西鄰接海域外藩,華洋雜處漢夷混居,且民風鷹鷙刁悍易於聚眾滋事,是以歷稱難治。以奴才所知,雲南巡撫孫士毅聰查幹練,湖廣巡撫勒敏敏於歷事,或可當此任也。

  寫至此,上下文連貫起看,立時便顯出了毛病:表白賣弄。慢說兩廣總督任缺遠不及兩江任缺,即使真的是“天下第一難”,也不宜說得非自己莫屬。他嘬吮著嘴唇仰身出一陣子神,又提筆疾書:

  奴才質本愚魯才具中平,歷任封疆,皆蒙天語諄諄教誨,書簡密折事無巨細直通九重,皇上宵旰餘緒朝夕指授方略,始得差使粗具無虞,然離任細檢,遺誤失漏之處在所皆有,近當赴閥面君,一則以喜,又得慰奴才渴想戀主之情;一則以愧,恐奴才早日錯失之處,致勞主上之憂。荒寒郊驛青燈孤影,臨穎念主之思,不禁慨然涕下……

  他又看看,滿意地放下了筆。聽聽屋外動靜,仍是一陣一陣的風,呼呼的聲音似乎大了些,時而有細砂撒在窗上一樣的屑細沙沙聲,窗紙都有點發cháo,燈下看去顏色黯淡。唯其如此,更顯得靜謐安寧,祥和溫馨、暖烘烘的催人慾眠。他伸欠了一下,說道:“不早了,我要睡了……”

  李侍堯多年養成習慣聞雞即起,早課也有一成不變的章程,起身先讀半時辰書,打一套長拳,吹一曲洞蕭然後辦事,因此寅初就起來燃燭讀書。一群隨行戈什哈素知他的規矩,都齊整站在廂房檐下屏息待命。寅正時牌李侍堯準時出院來,在清冽的寒風中伸開雙臂深深呼吸幾口,拉開架勢正要衝拳,聽到前店有人聲,想是和珅來了,便吩咐:“和珅來了叫他外頭等著。”話剛說完人已進院,卻不是和坤,原是自己在京府中管家李八十五和先期回京的師爺張永受聯袂而入,來接自己的。李侍堯皺皺盾頭道:“昨晚小吳子沒說麼?叫你們在家等著。萬一大內有什麼旨意,你們都出來了,難道叫女人們接旨傳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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