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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啊!”高個子吳省欽支著二郎腿坐在椅上,一手把玩著辮梢說道:“——別忘了他是個大才子!你只管弄些險峻立論子曰詩云胡亂融通,如何討得他歡喜?也要講究文採風流,節律比較鏗鏘,大道存本儒雅相輔,陰陽水火相濟,肯定就入了他的法眼!”他頓了一下,“阿桂爺講究大氣,漢唐文章英雄氣,他見了就高興;若是點了劉墉,筆筆下去層層說理,如絮棉、如剝蕉、如抽絲,講究的是嚴謹細密;也或者就點了李制台——他是個粗秀才,一直在外頭行伍上辦差,從沒主持過會試,唯其如此,也許萬歲爺因他沒有門戶之見,秀才瞎矇兒猜題難——果真點了他,可就難琢磨了。”

  李侍堯正聽得入神,忽然輪到了他,不禁一怔,想想“粗秀才”三字也不算辱沒自己,“沒有門戶之見”還是好話,心裡穩住了些,坐著提壺給自己添了茶聽話。卻是那個叫惠同濟的胖子插話,他身子靠椅背半仰著,伸直胳膊按定了茶碗蓋,一臉篤定的神氣,說道:“現在兆惠將軍出兵新疆,桂中堂管兵部,斷斷不能分身主持春闈。大理會白蓮教幾處鬧事,劉石庵大人也點不出這差使。你們讀過盛時彥給紀中堂的《閱微糙堂筆記》寫的序沒有?”他有點自豪地睨視眾人一眼,清清嗓子背誦道:

  文以載道,儒者無不能言。夫道,豈深隱莫測秘密不傳,如佛家之心印,道家之口訣哉?萬事當致之理,是即道矣。故道在天地,如水瀉地顆顆皆圓;如月映水處處皆見。大至治國平天下,小至於一事一物一動一言,道無不在焉。文,其道中之一端也。文之大者為六經,固道所寄矣,降而為列朝之史,而為諸子之書,而為百千之集,是又文中之一端,其言皆足明道……

  他抑揚頓挫尚未背完,方令誠笑著打斷了道:“依著惠賢弟說,要是紀大軍機主考,我們先得把經史子集四庫全書都背過來才能敷衍?你說的什麼呀?明白些兒,趕緊說幾句能懂的話吧!”

  “兄弟只一句話就明白了。紀中堂不好侍候。”惠同濟一下子笑了,“李皋陶(侍堯字)好糊弄!”

  李侍堯咕的一口茶咽了,心裡笑罵:“你媽的胖豬佬,老子‘好糊弄’——等著瞧!”偏轉臉看時是那個團圓臉舉人叫馬祥祖的在反唇相譏:“李侍堯好糊弄?你別瞧他待下頭人一口一個‘媽的屁、操你娘’,似乎是個行伍粗人,賞起人來也豪慡,其實心性兒最是睚眥計較細如毫髮的人。這都是帶兵帶出的毛病——他到江西視學,搜撿進學秀才。那哪裡是查夾帶?直是官府捉了江洋大盜搜賊贓!說出來辱沒斯文丟人現眼,連袍子補丁都拆開了,叫秀才彎腰掰屁股查看——”說至此眾人已是笑了,李侍堯確有此事,傅恆還專門寫信罵他是“市儈無賴之舉。損人之身傷己之德,必為士林所嗤”。今日對景兒果真撞上了,心裡一烘便覺臉熱上來。馬祥祖哪裡理會得到角落坐的這干老頭子心思,只顧自說:“這群秀才真是個個切齒,又無可奈何,當時有首詩就是說他的。”他清清嗓子,怪腔怪調吟道:

  天教吾輩受飛災,司寇今年視學來。

  歲考諸生佯告病,鄉場多士怕遺才。

  老童懷挾都搜盡,新進手心俱打開。

  縱使明刑堪粥教,須知桃李要栽培!

  眾人鬨笑聲中,李待堯木著臉端茶一吸,卻是半點滋味也沒,放下茶杯起身回了東院。

  “李爺李爺……”老闆一直站在旁邊提心弔膽,見他沉著臉拂袖而去,緊迫幾步出來,傍著身子陪走,慢聲細語笑道:“爺別計較他們後生們……小人這塊開店多少年,這種事見得多了。嘿嘿……品評考官揣摩試題有口無心的話,這耳朵進去那耳朵出來就得!那年湖廣李巨來撫台也是,幾個舉人評論說他是‘偽君子真小人’——那是多狠的話吶!真教人吞不了咽不下,李撫台也只一笑就撂開手了。嘿嘿……別看這會子他們信口胡嘎,真到出龍門看龍虎榜拜房師時候兒,照樣兒狗顛尾巴似的繞著你轉著撒歡兒……”李侍堯笑了一下,說道:“我的度量不見得比李撫台小,不計較!把他們名字抄給我的跟班,或許我還照應些個呢!我回去歇著,和珅來了隨時稟我。”蔡老闆賜著看他臉色,果真不似發怒的光景,又誇說幾句“真真的宰相度量公侯氣派”,躡腳兒返回前店,拱著手對幾個孝廉賠笑道:“爺們出去邂了一天,雖說坐轎往返,山上轉悠也能把人腿悠直了。都乏透了的人,天兒又冷,吃碗炸醬麵,再喝碗羊血湯,暖暖和和鑽被窩兒。多美呀!”招呼著夥計上飯,口不停說道:“作文章寫詩,大展才學的日子有著呢……”眾人於是忙著吃飯,曹錫室端碗喝了一口湯,說“好”,夸老闆道:“這也不亞於西安老東門的羊肉膾湯了——老闆能說會辦事,怪不得生意興旺!”“借曹爺的吉言!”老闆忙笑回:“爺這回必定高魁得中,日後穩坐堂皇太平宰相二十年,日進斗金!”

  “這老小子真是八面玲瓏,順手就灌一大碗米湯!”惠同濟小口嚼著一片肉笑道:“錫寶有福攜帶一屋,你能輔政二十年而且是日進斗金,咱們是小禿跟著月亮走,人人都要沾光了!”“功名的事誰說的定呢?”方令誠已吃完麵條,用勺子在肉湯里攪著撈肉,笑道:“我朝相國做到二十年以上的,康熙爺跟前的熊賜履明珠索額圖也有二十年。朱光標、尹泰不是正牌子。張廷玉不消說,從二十幾歲機樞參贊,七十懸車不許歸隱,是異數。乾隆爺手裡傅六爺是頭號紅軍機,紀中堂雖說早進軍機處,去年才拜大學士,阿桂中堂尹中堂也都年頭兒不夠……我朝公明正道的二十年宰相還真是不多——”他突然想到,熊賜履明珠索額圖三位前朝名相都是或黜落或囚禁;張廷玉幾番磋跌才得了死後榮名;慶復訥親甚至做了刀下之鬼,傅恆尹繼善雖然聖眷不替,年紀不大都病得七死八活……“而且本朝宰相多不善終”一句話生生吞回肚裡。

  眾人見他突然打住,不言語低頭在湯里撈肉,一副神情專注的模樣,都覺得好笑,吳省欽嘆道:“宰相在位時日長短與國運相關,大凡治安穩定國祚綿長,宰相也就坐得穩。漢周勃是三十四年、灌嬰三十年;唐郭子儀二十六年、文彥博五十年、趙普二十九年、李林甫是十九年、楊士奇是四十三年、楊榮二十年、謝正廷三十年。至於南宋未年宰相甚至數月一換,明崇禎十六年五十四相……這些宰相也都是人中之傑,奈何國家氣數已盡,也就跟著倒霉的了。”方令誠笑著反駁道:“國運不昌宰相就換得勤?魏司馬懿是二十二年,隋楊素是二十六年,五代馮道長樂者子歷事四朝,改朝換代都無礙的!還有曹操,建安二年拜司空,到丞相魏王終,在位二十五年——你倒說說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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