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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阿哥的哭聲真的越來越高。內服黃酒參湯加了閩姜,君臣水火相濟攻逼天花熱毒,門窗大開著,屋裡的血腥味招得餐蚊成陣擁進房裡圍著叮咬,小阿哥燥得通身是汗,小胳膊小腿扎舞著嘎聲嘶號,睜眼看看無人照應更加急躁,那哭聲時而喑啞,時而嘹亮,時而象唱歌似的拖著長音,時而斷續不接,象是透不過氣來,還夾著咳嗆,唔哩哇啦的嚎叫。一會緊一會慢,象是撕破了嗓子,到最後已是啞聲嚎叫,別說魏佳氏親生母親,滿院的人靜聽他哭,這個怪醫生守在當院不許哄勸,都聽得揪心難忍。……漸漸的,哭聲消沉下去,時斷時續哽著,小傢伙似乎哭盡了氣力,又稍停,沒了聲息。葉天士猶豫了一下,三步兩步跨進屋裡,一時便聽他驚喜地大叫:“娘娘,福晉!哥兒爺漿痘破花兒了,哥兒爺漿痘破花了!”

  “阿彌陀佛!”一老一少兩個婦人齊聲禮佛,腳下不知哪來的勁,騰著腳步便奔東廂直到床前,看那哥兒時,滿臉渾身赤條條的,豆大的漿泡都破了口,流出膠一樣的漿汁子,扎煞著手腳舒眉展眼,已是睡著了。至此,人人皆知,小阿哥性命交關兇險難關已過。魏佳氏卟通一聲便跪了向痘疹娘娘掛像磕頭,老夫人叫了聲“老天爺……”軟在椅中,竟昏了過去……

  葉天士也舒了一口氣,一邊寫方子叫抓藥,一邊下醫囑:“用溫鹽水棉團蘸著給哥兒洗,不要抹擦,一點點蘸,將來脫痂了疤小。一分鹽一分糖和水給他喝……斷奶半天……參湯決不可再用,奶媽子也不許吃熱性食物……半日後可以餵用薄荷糖水……”他一邊說,魏佳氏沒口子命人“去辦!”又命“把我打首飾的二十兩白金取來給葉先生壓裝裹”……這一夜十貝勒府通里通外緊忙侍候這個小阿哥。葉夭士眼看事體無虞,放下了心,倒過來又替幾個太醫進了幾句好話,老寇帶他進了早點,倒頭便迷瞪過去……

  小阿哥脫險,輔國公老夫人卻病倒了。她雖是住在“十貝勒府”,但老十貝勒允珴自康熙年間參與“八爺黨”奪嫡失敗,一直就不得意,雍正在世窮究政敵,幾乎殺掉這位“十弟”,直到乾隆二年才釋放出來,封成輔國公。因此,這府邸正規的叫法該是“公府”,只人們叫慣了,卻也改不過口來。弘晝當初送睞娘來這裡一為這是罪餘人家,不敢不小心侍奉她起居生產;二是乾隆嫡嬸,除了兩個出門的格格家中無男親,絕無嫌疑。卻沒有想到這位年近古稀的老太太禁得禁不得偌大事體——寄居府中先就要開罪貴妃鈕祜祿氏;阿哥在府平安聖駕回來自有一份人情,萬一一個磋跌,闔府就是磨成粉也擔不起這個責任。因此這位“魏主兒”一進府,她立刻叫了兩個女兒回門侍候。把觀音神龕請到自己西廂臥房,一日九叩首早晚三爐香地鬧起來。及至“阿哥爺”出天花,她竟許下了“禁食願”。粒米不入口,閉門頌經抄經為哥兒祈福,五天五夜守著觀音淨心還願,比起魏佳氏的虔心似乎還要深沉些。乍聞“漿痘破花”四個字,已是熬得燈盡油竭,驚喜交迸,一口氣松下來便病倒了。

  這一來魏佳氏忙上加忙,大覺寺、雍和宮、聖安寺、法源寺、雲居寺、潭柘寺十幾處廟宇還願。又到白雲觀給阿哥請寄名符,又派人給乾隆迴鑾御駕行在送信,賞賚帶出來侍候的太監宮人。九個奶媽子、三個精奇嬤嬤晝夜倒班兒照看小阿哥,她自己除了佛事,一心一意都泡在了兒子身邊,又要時時存問老夫人,安排太醫調護榮養。看著哥兒破漿天花干痘結痂日漸康健,老夫人的病也穩住了,魏佳氏身子瘦出一圈兒去。她出身寒賤坎坷,如今貴盛富華,怕給人小瞧了,大禮小禮上頭最是格外講求細密的。皇后薨逝在外天下舉喪,她蜇居在貝勒府,並沒有接到旨意,移宮以來自覺和鈕祜祿貴妃生分,也沒有來往。娘家魏清泰老爺子也是奄奄一息的人,素來積嫌很深。防著有人在阿哥身上使壞,移宮後魏家幾個不關疼癢的兄弟來送請安帖子,也是面情上淡淡的,賞銀子走人——諸多失禮之處原來尚不在意,現在聖駕即將回京,阿哥又平安無慮,中宮空虛之時人心擾攘,不能不設法彌補一下。思量著老夫人是個折過筋斗的,便來西廂北房討主意。

  “娘娘別操心娘家,那頭是再不能得罪的……”老夫人聽魏佳氏婉轉說了來意,枯槁的臉上掠過一絲笑容,半躺在大迎枕上,一手握著魏佳氏的臂,聲氣緩弱地說道:“魏家的事我也多少知道些兒,原來他們為自己的家業對不起娘娘母女倆。自從您進了妃位,那就另是別樣的思路了,現今您有了阿哥,一家子平安升官發財更得指著您,巴結還來不及呢!這頭您只管放心!”魏佳氏坐在這位慈祥的老婆婆身邊,心裡有一份安穩踏實的感覺,揉著她的被角嘆道:“這一層我心裡倒也明白。哥兒的難關過去,他們更緊著要趨奉我。我只是覺得命苦,別的妹妹都還有個知疼著熱的娘家,偏我就沒有!說記恨吧也不是的,只是兩張皮兒粘不起來,不知道怎麼料理才能熨貼了……”

  聽她說“命苦”,這位老貝勒郡王的夫人不禁莞爾,頓了一下說道:“魏老爺子不能動,家下人必定過來請安的,大太太、太太您都見見,幾句體己話就熨貼了。娘娘總惦記她們當年趕你們出門的苦情,她們就不安。先不收他們送禮,是為阿哥爺的病,怕不能承受。再送收下,隨便荷包手帕扇子燈籠甚麼的,我府里有的是,賞她們些個,准管歡天喜地去了。倒是傅家不能簡慢了,一則以娘娘新逝,二則以娘娘蒙塵時他們護駕榮養有功。娘娘這會子在宮外是自由人,趁便兒去傅相府弔祭一遭,禮上誰也挑不出錯兒……”

  “那,鈕主兒呢?我真有點怕再見她……”魏佳氏道:“若說就裡呢,我移出來是五爺主張,可五爺畢竟傷了她的體面。”老夫人聽了沒有立即答話,撫著她的手半晌才嘆道:“那只有回宮後慢慢轉環了。宮裡的事其實比外頭官場上還難處呢!好在鈕主兒如今並不得意。等皇上回來,您替她說幾句好話,她只有感激的。告訴娘娘一句話,我瞧著您心底兒良善,又吃過苦的,體貼得旁人難處,處在尋常人家,那就再沒說的,天家骨肉之間有時候兒看去親切,細考究去學問就大了。照我的想頭,多少事清楚不了糊塗了,哥兒平安長大,將來一個親王是穩穩噹噹的。太認真了現在有些人就跟您過不去,抽梯子撒蒺藜暗地裡使絆子,給你弄些魔鎮甚麼的,您不平安哥兒也不得平安——您看我園子裡那池塘海子,不攪它就是清水,覺得裡頭沒甚麼玄乎,前年清淤泥,水渾得一鍋墨湯兒,一條老黑頭魚三百多斤,還有碗來粗條水蛇,嚇人不嚇人?”魏佳氏聽著已是怔了,入宮得幸,侍候皇后,坤寧宮慈寧宮兩頭跑,人人情面上去得,都是“好好侍候主子”的話,並沒有拉手說這樣體已道理的,聽來好似含著一枚橄欖,愈是吮嚼愈覺餘味無窮,口中卻笑道:“老人家的話再不得錯的。只是要不清池塘淤泥,池子不就涸上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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