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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醫者有割股之心,別說您,就是種田養蠶的我也盡心——您別這樣,快起來,我答應我答應!”葉天士慌得通身大汗,雙手虛抬著,見兩個侍女摻起魏佳氏才驚魂歸竅,下氣兒說道:“方才說的藥必是准了。這些藥並沒用錯,只是用的火候時辰不對,天花是先天熱毒,發病初起要提升發展,待花兒破漿之後,五內俱虛,薄荷黃芪小瀉小補,餘毒散盡填充六神。他們忘了那許多都是涼藥,有收斂的功效,毒沒散就收斂,那還了得?魏主兒,您的心我知道,可事已至此,一是我要用異樣療法,二是要看小爺的體氣平日壯不壯——您遵醫囑,我有六成指望,您不遵……”

  “我遵我遵!要我的心作引子,這會子就剜了它!”

  葉天士的黃臉沉下來,咬牙略一沉吟,說道:“把這屋所有的門窗都打開——把所有的香都熄掉。”

  “外頭有蚊子,蠓蟲兒——”

  “把香熄掉,門窗打開。”葉天士又說一遍,“床上的幔帳也撩起來。燈只要兩盞,一盞用紅紗罩了放在小爺頭頂前柜上,一盞白紗,放在豆疹娘娘像前神案上——別問為甚麼,快著些!”

  他象一個親臨前線的指揮官,指東指西不容置疑地吩咐著,兩個宮女便手腳不停地拾掇齊楚,剎那間房裡燈燭暗下,門窗也打開了。這是阿哥出痘的忌房,下人,還有西廂幾個太醫,都伸頭探腦往這邊窺探,不知出了甚麼事。一時聽要參湯,又要黃酒,要鱉血,宮人們忙著備辦送進去,太醫們不知這些物件甚麼用場,不禁交頭接耳竊竊私議。

  “娘娘,我這就施治。”葉天士手腳不停忙碌著,給小阿哥灌了兩匙黃酒,又加了兩匙參湯,口中嚼爛了一味甚麼藥自己喝了,把鱉血用熱水和勻了,忽然舉拳照自己鼻子“砰”地一擊,鼻血如注出來流進熱水碗中,用棉絮塞了鼻子,輕輕撩那血水潑在榻前,揩著手道:“這屋裡不能有人,連娘娘也請移駕到福晉那邊,您信佛,只管念經。兩個侍衛守在門外至少三丈遠,只要不失火,不許嚷嚷說話,不許進來驚擾,聽到小爺哭,就是見了功效!”他做張做智又到痘疹娘娘像前嘰哩咕嚕一陣禱告,任是魏佳氏讀了多少經,也沒聽清他念叨些甚麼,卻見葉天士站在燈影里大大伸欠打了個噴嚏,將手一讓,說道:“請吧!”

  魏佳氏和宮女出來,心裡畢竟狐疑:這一套似搗鬼非搗鬼似請神又不像請神,若說“施治”更是聞所未聞,諸般搗鼓千奇百怪更是見所未見。她站在天井回頭看房裡,又問道:“他獨個兒在這屋……”“不要緊。”葉天士深知,這類婦人和她講醫道,萬萬都是個懵懂,和他講神道,就老實得百依百順,此刻卻不能說破了,鼻子嚷嚷地說道:“你知道屋裡有多少神佛護著,又用了藥,人盡力神幫忙!最忌的就是沖犯,女人尤其不可——所有的人一律不得喧譁!”魏佳氏便忙命:“知會下頭人,就是走了水也不許嚷嚷!”她自己小心躡著腳步去了。

  這邊老寇帶著葉天士進了西廂書房。幾個太醫都在這屋裡,方才還在嘁喳說話,此時都已正襟危坐,卻見葉天士灰頭土臉進來,髮辮又細又短蓬鬆著,一襲極考究的石青湖綢揉得皺巴巴的沾著油污菜漬,還敞著領上鈕子,那副尊容不消說得,額前鬢邊濁汗淌著一道兒一道兒,倦容加著煙容,鼻子裡還塞著一團白棉絮,要多邋遢有多邋遢,要多窩囊有多窩囊——這麼個寶貝,虧乾隆特特從德州十萬火急派回北京給阿哥治病!眾人要笑,都忍住了。這是哪裡跑出個濟顛來?!

  “恕小的放肆,著實累疲了——”葉天士知道這起子人對自己沒有好心思,他卻不肯失禮,向眾人團團一揖笑道,“小的還有個阿芙蓉的賤癮,對不住了。”就懷中取出個包兒抖開了,制好的煙泡兒卷進紙楣子裡對著燭“卟”地一口將煙吞了。接著又是兩個,已見精神健旺。眾人已看得目瞪口呆。葉天士笑道:“這物件真害人!我原想自己試試找解藥,至今成效甚微,連我自己也戒不掉,何況別人?諸位見笑了……”說罷便撿著向門的座位坐了,隔門遙遙望著阿哥房間瞠目不語。

  眾人都覺得這人有點莫名其妙,說他瘋傻呆痴,言語間並沒有顛三倒四,且是禮貌殷勤;說他傲慢,他又一口一個“小的”,謙遜得不成體統;說他皮裡陽秋,又不似心裡藏機的人。下馬就進房看病人,這邊一堆御醫都視若無物,且是那樣療治,也令人匪夷所思。見他此刻形容,竟人人都思量:這是個怪物!太醫里為首的是位醫正,叫梁攸聲,見這鄉巴佬醜八怪坐在自己身邊,雖然擦了臉,仍舊一副猥瑣相,身上泛著汗酸味兒幾尺外就熏人,身子往遠處挪挪,輕咳一聲說道:“久慕先生風采,今日一見果然名下無虛,我輩大長見識!聽說先生在南京救活過一位死人,可是真的?”

  葉天士兩眼瞪得圓溜溜的注視著門口,專注得象小孩子看螞蟻拖蒼蠅,聽這問話,“啊”了幾聲才道:“那是痰厥假死。死人誰也救不活!”

  “請教!”梁攸聲微笑道:“那一紅一白兩盞燈是甚麼作用?”

  “紅的是鎮靜,防著哥兒爺醒來驚悸。白的,是我用來招蚊子蠓蟲進屋的。”

  幾個御醫驚訝地互相對視一眼,他們原來以為葉天士搗鬼弄巫術,誰知是這樣作用!一個三十多歲的太醫身子一傾問道:“招蚊子進房是哪本醫書上講的?有甚麼醫理?”他旁邊另一個中年太醫笑道:“想必鱉血、還有尊駕的鼻血,都是用來招蚊子的了?”話音剛落,幾個太醫已是怪聲怪氣竅笑,只是魏佳氏身為皇妃,方才有“旨”,都胡天胡地的捂口兒,不敢放聲。夾著還有個小太醫說話:“蚊子要能治病,皇上弄個鼻血池鱉血池養蚊子好了,要我們作甚麼?我倒是聽說蚊子能傳虐疾……”

  “諸位,我不願說你們甚麼,我是奉旨來的,看好阿哥爺的病,還回我江南去。”葉天士聽著這些不三不四的話,覺得不能不壓他們一下了,“——所以我們不是冤家,用不著這樣子劍拔弩張。阿哥爺才四個月的人,天花內毒發散著本來就難之又難,你們還敢用內斂的藥?用硃砂、棗仁這些藥又是甚麼意思?他睡著了昏沉了不鬧吵,就掩住了病?我已經用藥攻逼他內里發展,外間天物佐治,那是哥兒爺的福氣,懂不懂?虐疾傳染有限的,就算染上虐疾,比現在的天花如何,你們懂不懂?”

  他還在問“懂不懂”,那邊房裡小阿哥“哇”地一聲哭了。幾個太醫彈簧彈了一下似的都跳起身來。葉天士卻一把拉住了,說道:“都不許出這屋,我到院裡照看!”說罷出來,已見魏佳氏和一位老婦人站在西廂北房門口,忙上前打個拱揖,低聲道:“是娘娘和夫人的虔心到了。千萬別聲張,只管默默念經,孩子哭得越有勁越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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