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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和砷被他說得臉上發紅,旋即明白他們早監視定了吳氏,心裡驀地一陣慌亂,雖說沒被他們“捉雙”,前頭破廟同住是實情,此刻栽髒順理成章,又有那許多“人證”,這怎麼處?無論如何,此刻不能和這起子下流坯直口折辯,正要張口見官,吳氏卻道:“你少給我來這一套!和爺是落難貴人,不是平頭百姓,想怎麼作踐怎麼作踐麼?做套兒挽人小心挽了你自己。誰不知道方家祺就是三唐鎮的賭痞子頭兒!不要臉的,你們要不偷看,怎麼知道我洗澡?——和爺,和他們見官!我是寡婦你是光棍,別說我們清清白白,就有甚麼能輪到他們來捉jian?”和砷倒被她一篇話說得定住了心,這才想起大清律里只有本夫和直系血親才能捉jian。且是自己身正膽壯,又有弘晝撐腰,怕甚麼?一跺腳說聲:“走!”褲子便要掉,忙用手提起來挽緊了,看眾人時,已起出那些銀子,鼻子裡冷笑一聲沒言語。

  鎮公所衙離著風華客棧只有半里之遙,出店向東轉過一道彎子再向北,一條筆直的中街約兩箭之地便到了。和砷一路都在犯嘀咕,耽心方家兄弟喊街,招來一大群瞧熱鬧的閒人來“看審jian情”。即便將來翻過案來,臉上抹的這塊灰擦洗起來頗費功夫。幸而此刻天尚黎明,店鋪居家關門閉戶。除了上早市的豆腐坊、菜販子、扇爐子點火的飯店有點動靜,滿街清靜得一個閒雜人沒有,方家兄弟也許心虛,也許奉命不准聲張,押著他們也沒有言聲。待進了公所,和砷才暗自透了一口氣,照方家祺指令“站到樹底下聽招呼”。看吳氏時,只見她拉著小憐憐站在西廂門口,滿臉的泰然自若,沒有一毫氣沮膽怯的神氣。其時曙光微曦映著,一頭青絲蓬鬆,洗得乾乾淨淨的一身青衣映襯得面容格外秀美。和砷倒沒想到這般妝梳也如此能打扮女人的,想起昨夜光景,不由心裡又動,因見憐憐穿得單薄,笑道:“你該給她多穿件袷衣的。甘肅的三月比北京二月還冷——”

  “不許說話!”站在旁邊的鎮丁立刻喝斷了他。“太爺這就要升堂審你們!”

  和砷一笑而止,打量這座衙門,這才看清是座廟改的,南面的正門封了,從東傍臨街新開一座廣亮門,正殿掛著“議事廳”白底黑字匾額,匾上有匾卻是廟中原有的,寫著“衛大將軍祠”只勉強可見,府柱上一副楹聯是新的,卻在晨光中清目分明:

  得一官不榮丟一官不辱勿雲一官無用百姓全靠一官

  吃百姓之飯穿百姓之衣敢說百姓可欺一官亦是百姓。墨書隸字十分端秀精神。和坤不禁一笑,卻見議事廳兩對衙役各持竹板出來,在廊下擺堂威。便有人呼叫:“太爺升堂羅——帶和砷!”他猶自發愣,背後有人一搡,喝道:“日你媽!叫你過堂沒聽見?”和砷一個踉蹌才穩住了步,緩緩拾級升階入堂。

  其時天剛放亮,外邊明裡邊暗,好一陣和砷的眼睛才適應了,這對看清裡邊也是四個衙役分立而旁,都是一身洗得泛白的靛青粗布長袍,有的打著補丁,有的油漬麻花骯髒不堪,提繩拿棍的擺架勢,活象一群叫花子窮開心。正堂“公案”是廟中原來的神案充用,那個姓高的大約是蘭州知縣,大個子白淨國字臉偏身坐在公案後,沒有穿公服,只戴了頂六合一統黑緞瓜皮帽,中間嵌著一塊漢白玉,卻也一表堂堂。公案東首站著方家騏,呵著腰一臉媚笑看高知縣。西邊坐著一位師爺看去面熟,仔細認了才想起是賭場上那位茶商——至此,和砷已明白昨晚推斷無誤,確是設好了的局要整治弘晝!他暗自提了一口氣,在堂中站定了。高縣令見他如此神安氣靜,倒覺一時氣餒的,用詢問的目光看看師爺,見他點頭,將案上鐵尺一拍,沉啞著嗓子問道:“你——叫甚麼名字?”

  “鈕祜祿。和坤。”和砷剎那間突然定了主意:莫懷古不見影兒,不定是躲是非去了。這高縣令四十多歲還是縣令,在勒爾謹手下絕非紅得發紫的角色。但但凡作省城首府里的首縣,沒有“圓融”二字決計干不來這缺。倒是那位師爺象是有些來頭,串通一氣謀陷親王,對方未必有這膽量———連幾個念頭閃過,明擺著應該打開天窗說亮話,氣勢之先聲奪人,因不緊不慢說道:“滿州正紅旗人,家居北京西直門內驢肉胡同。父親常保曾任福建副都統,本人隨從軍機大臣阿桂在軍機處辦差。”

  高縣令愈聽眉頭皺得愈緊,因三唐附近藩庫地勢低凹,庫房漏水,他是奉了知府的憲命來招募傭工填塘修牆來的,遇上制台衙門的師爺阮清臣,拉著他拿問“賭徒yín棍”,誰知一開口便問出一個軍機處辦差的人!他不滿地睨了阮清臣一眼,身子動了動又問:

  “你在軍機處辦甚麼差?”

  “護從阿桂中堂。”

  “到蘭州來幹甚麼?”

  “奉桂中堂指令,我在這裡等他。”

  “桂中堂要到蘭州來?”

  “回大人,中堂已經來了!”

  高縣令一怔,嘴角嚅動了一下,想問:住哪裡?又覺得甚不合體例,已知跟著阮師爺淌了渾水。他在省城作官,自是歷練得滑不留手,且闔城官員早有風聲,朝廷要派人查勘捐監庫糧的事,這個份量一掂便知重大,但勒爾謹和王稟望是合穿一條褲子的朋友,現就是惹不起的土皇帝,這個夾fèng兒難鑽!因放緩了口氣,說道:“你跟中堂,有沒有憑證?既在軍機處當差,就該懂法度,竄到鄉間小鎮狂賭濫yín,不怕王法麼?”阮清臣一聽便知,這個滑頭縣令要慢慢磨審和砷,他卻急著要查出那位“大人”下落,一繩子縛了示眾,他也壓根不信阿桂會親自來蘭州——這是在總督衙門幾個師爺和勒爾謹議定了的:不管誰來暗訪,不管三七二十一先澆一盤子屎,拉到蘭州當街示眾,修本翻做彈劾欽差,一下子便把水攪渾,變成糾纏不清的筆墨官司,這著棋雖險,仔細推詳卻是極漂亮的殺手鐧。只是最忌遲疑,最怕慢,講究“猝不及防”四個字。昨晚因請示勒爾謹誤了時辰,派莫懷古去也沒有穩住了弘晝,此刻哪裡能再容高文晉再磨蹭?聽著和砷一一細述怎樣得病,怎樣吳氏調理照應,娓娓敘談如訴家常,他心裡一陣發急,在旁一拍桌子喝道:“誰信你胡說八道?沒有勘合沒有憑信,你就是平民,見了父母官,為甚麼不跪?”

  “我的勘合憑信是這個方家祺給毀了的,我住店他是店主,難道不登記?你問他!”和砷冷笑一聲指了指方家騏,“我的勘合如果在手,恐怕你們得給我跪了!”

  “憑甚麼?就憑你在軍機處提茶倒水當跟班?!”

  “我是功臣子弟,身上襲著三等輕車都尉的世職——敢問你是甚麼爵位?”

  堂上堂下頓時僵住。連吳氏站在院裡也聽得清慡,暗想,怪不的這少年舉止斯文穩重機靈,敢情是真有大來頭的!阮清臣也是大出意外,打脊背間泛出一股冷意。三等輕車都尉不是職務,但這身分別說是縣令,就是見了總督,也沒有下跪的道理。眈眈怒視著和砷,他心裡已經犯怯,但箭在弦上不得不發,此刻只能咬牙橫心往下挺:“你的爵位仍舊是空口無憑!你在三唐荒yín婦女聚賭滋事我們握有實據——來,不動刑諒你不招,給我按倒了。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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