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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在那邊已聽你們多時。”葛孝化對劉福二人略施一躬,轉身扳起臉對一桌煤商窯主說道:“太原、大同、唐山、撫順,哪個煤礦沒有護礦隊?把你們平日討好巴結長官用的銀子,填塞賄賂衙役們的出項使到這裡,只怕就綽綽有餘!再說了,這裡離著豐縣百十里,縣衙不在這,綠營不在這,劉大人福大人是欽差,還有多少大事要辦,難道能駐在棗莊常年替你們護礦?平日你們各礦也有護礦的,集中起來防著出大事,哪一樣不為的大家好?——糊塗!”

  “我們出,我們出!”八個礦主一下子全部靈醒過來,參差不齊說道,“各位爺這麼關愛體恤我們,再不識大體,我們還算個人嗎?”為首三家也都連連道不是。崔文世說:“我老糊塗了。這樣的好事,崔國瑞怎麼會不同意?”宋少卿道:“我可以作得主的,太尊太爺劃下道兒來,明天就作起來!”梁君紹笑道:“絕不辜負劉大人福大人的美意,這件事辦定了!”下首馮唐葛劉胡五家便也參差不一,附和“凜遵憲命……我們唯崔老先生馬首是瞻……”這一來,原本緊張得一觸即發的氣氛頓時鬆緩下來,庭里庭外的人都舒鬆了一口氣。

  劉墉咀嚼著葛孝祖的話,竟是愈品愈有言外餘味。佯笑著想說甚麼,福康安已經起身,嘿然笑道:“還是打仗省心!如今的事,爹不認娘不認君父百姓都不認,就認孔方兄——崇如,戰俘還沒有清理,省里那邊的回文也就要到了,只怕他們也要來人。咱們回花廳少歇息一下,有些事還得計議。”劉墉便也笑著起身。葛逢春笑道:“我背福四爺回去!說句良心話,在外頭做官都是人伏侍我,都忘了自己本來面目了!多少年沒有背我的少主子了,今兒真得象個奴才樣兒……”說著便俯身。

  “罷了吧。有這心就好,就算主子騎過你了。你留下和你們太守他們議一下方才的事,過去給我回話。”說著徐步出庭,黃富揚人精子混在衙役堆里吃酒,見他們出來,便忙起身相隨。滿院的衙役們黑乎乎站起一片。

  福康安在石階中間停住了步,他的神情忽的變得有點茫然若失,定了一下神說道:“弟兄們,打贏了仗得彩頭領賞,那是理所當然。比你們平日敲剝勒索販夫挑夫小本經營人家得銀子要乾淨體面得多。但世上的事誰能說得清呢?得贓銀的也許平安無事,得乾淨功勞銀子的也許還要招惹是非。嗯,沒有多的話——這個仗不大不小,以軍功議敘,願意加入軍藉的,可以自報,把名單給我,不願的不加勉強,仍舊論功行賞!”說罷,手一擺去了。劉墉等人忙都隨步跟上。

  此時已近酉未時牌,正是日盡林梢倦鳥飛歸時分。花廳西畔是一帶茂密高大的榆林,枝葉蔽空遮住了晚霞。將落的太陽象剛入鍋的荷包蛋,沒有凝固的蛋黃色懶洋洋的,透過林fèng枝椏灑落在西窗上,窗紙隔著,光線更加幽淡,乍從正廳筵席來到這個所在,格外靜謐深邃,窗外牆角下紡織娘嚶嚶的鳴聲都聽得清晰。二人回來,臉色都有點沉鬱,劉墉穩身而坐,打火吱吱地抽菸,福康安將兩隻靴子都甩了一邊,腳蹬在桌檔子上仰臉躺在安樂椅上看著天棚,手撫著長滿短髮的前額,似乎在閉目養神,又似乎在深深思量著甚麼。

  “瑤林,”劉墉磕磕菸灰,問道:“你在想甚麼?”

  “我在想阿瑪不容易……”福康安矍然開目,嘆道:“他老人家軍政民政理財治安,都是全掛子本事。我是看著他白頭髮一天比一天多,每天滿臉倦容,有時連腳步兒都踉蹌蹣跚。心想宰相協理陰陽,百官各有所司,何至於事無巨細樣樣躬親,把自己累得那樣?……今天,我覺得長大了許多……”他撐著坐直了身子,象是吞咽甚麼似的自嘲一笑,“就這場筵席,蜻蜓點水略有一觸,我覺得比昨夜打仗要費心得多!葛逢春是我的奴才,葛孝化是阿桂旗下包衣,這正是旗鼓相當的一對。阿桂和我家是世交,紀曉嵐正蒙聖寵,也和我家有至交厚誼。紀曉嵐的事是不能約束家人,阿桂的奴才也不是甚麼好東西,葛逢春想當好官,一家人鬧得斬頭灑血——我們大清這是怎麼了?我家奴才放出去做官的有十好幾個,大的做到臬台,小的也是縣令,難道要我一個個去幫他們料理‘家務’?”

  劉墉咬著下唇沒言聲,按煙掏火時,人精子忙晃著了替他燃上。淡青色薄紗一樣的煙縷立時又裊裊在屋裡飄散。

  “王陽明說‘破山中賊易,破心中賊難’,真是半點不假!”福康安悠悠說道。他沉思著,口風一轉,忽然一笑道:“說這些幹甚麼?說說寫報捷摺子的事吧。你看怎麼寫?當然是你主筆。”劉墉笑道:“這個自然。我想,調度指揮全殲全勝這功勞誰也不能和你爭,我只是個參贊,善後事宜象組建護礦隊,可以以我為主寫上。葛逢春大義滅親,率衙役隨同作戰,這個也要寫足,記功議敘。以下是列名保舉。綠營管帶陳化榮策應圍捕有功,要和葛逢春一例。葛孝化——”他沒說完,福康安便打斷了:“他有甚麼功勞?迎接我們回來,一塊吃酒?”

  劉墉無可奈何地一笑,說道:“瑤林弟啊……你沒有聽出來,這個葛孝化可不是盞省油燈啊!我們說了那許久話,他穩坐釣魚台。一說曹營煤礦收官,他就過來圓場……話里套話,建護礦隊是敷衍我們,因為我們不能‘常駐棗莊’!各家把原來護礦的都‘集中起來’,我們一走,自然都再‘分散回去’。還有甚麼‘巴結長官’‘賄賂衙役’使銀子,都是說給葛逢春聽的。偏是話里連一點錯漏都沒有。你說這角色厲害不厲害?他手裡準定捏有葛逢春的把柄。我們屁股一拍去了,葛逢春在這裡坐蠟吧!”

  “正是聽出來了,我才不肯讓步。這種事你越讓,他越以為你可欺,就越猖狂!”福康安冷冷說道:“就昨晚的情勢而言,百姓沒有替賊遮掩維護的,這是山東省三司衙門、山東學政濟寧訓導、豐縣教諭平日教化有方,所以百姓循良。這一條足足的給我寫上,就是不提葛孝化。他就苦屈,向誰訴?原定計劃是沒有喊話這一條,是你的臨時動議。這一條十分要緊。不然四面合擊進村,暗夜亂中要傷不少良善百姓,這是我的疏露。你可以不寫,但我要附奏說明,你的‘文治’見識就出來了,把我‘武’的一頭寫出來,皇上阿瑪曉得我能帶兵會打仗,這就成了!”他一字一板說道:“甚麼太原大同唐山撫順都有護礦隊?葛孝化是胡說八道!這個預先沒商議,我要搶你一半功勞——合議條陳,各個煤礦、銅鐵礦、凡是工人聚集上千的地方,都要建護礦隊,民間出錢官府經營——回頭我們派人回來複查,果真敷衍我們,管他阿桂阿賤,我就辦了這個葛孝化!”

  劉墉聽著不住點頭,心下惦啜:這位哥兒雖然好武,文事上也並不含糊,尚氣任俠里不乏深沉幹練,咄咄逼人的氣勢里另有一份溫馨儒雅,孩子氣里又透著大人氣,如今貴介子弟里這樣振作的真是不多見了。只是就器量而言,似乎有點過分涇渭分明皆睚必報的味道……正胡思亂想間,卻聽福康安道:“只是紀家李戴官司一案,太令人犯躊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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