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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須臾鞭炮聲止,鼓吹細樂聲中劉福二人緩緩下騎。葛孝化率一眾官員打袖撩袍跪叩下去,眾縉紳也都跪下,不知不覺間,上萬的人安靜下來,竟也都長跪在地。葛孝化為首說道:“卑職等恭迎二位欽差,給福大人劉大人請安!恭賀二位大人剿匪全勝凱旋!”

  “媽的個蛋!”福康安扔了鞭子,笑道:“真不知道你們這些混帳是幹甚麼吃的!”也不理會這群官,上前挽起縉紳里跪在前頭的一位老者,一臉孩子氣笑道:“老人家請起!我們年輕,不敢當這個禮!”又向跪著的百姓團團抱揖,含笑說道:“父老鄉親們請起!請起……”劉墉見他這般作派,心裡也自佩服,轉身含笑對官員們道:“諸位大人也請起!待會回衙我和福大人自然要接見諸位的。葛大人要預備著交接人犯,騰房子關押囚禁,都是你的差使。蔡七一犯要特嚴關禁,檻車解送刑部,出不得半點差錯的……”福康安卻只顧和縉紳們拉話寒喧:“不才們有何德能?這是上仰萬歲爺如天洪福,下賴軍民一體同心共成壯舉!蔡七一眾逆匪一網打盡而我軍幾乎一無傷亡……我再忙,你們的賀酒一定喝的。請衙門裡見。”和眾人拍肩拉手的就親近到十分。

  當下眾人呼擁返回徵稅所衙門大院,就議事廳內外擺了四十桌大筵,文武官員和紳士擠擠捱捱滿堂,有功衙役密密集集一院,也沒有甚麼異樣的水陸珍餚,只是鼎烹豬羊樽開泥封只情胡吃海喝。觥籌交錯間,人們目有視必視福康安劉墉,口有言必言福康安劉墉。福康安對眾官員不大兜搭,親自給衙役們頒發賞銀,輪桌勸酒,大說大笑著議論夜來一戰。劉墉怕冷落了這群地方官,略與眾人周旋,逕自坐了廳東官員席面,邊吃邊詢問地方錢糧治安風俗民情拉長說短。一時福康安回來,已是微帶醺色。他雖只有十六歲,卻已是頎身正立,穿一身天青夾袍套著玫瑰紫巴圖魯背心,星眸顧盼間神彩照人,在滿屋綺羅袍褂翎頂輝煌間更顯得鶴立雞群。在廳心立定了,左手舉杯,右手一撩辮梢,說道:“諸位!”

  廳里廳外一片聲吆五喝六嗡嗡嚶嚶之聲立時雅靜下來。

  “這次平原內地剿匪,全軍全勝而歸,匪寇無一漏網。現在是喜慶日子,我們高興!”福康安大概還是頭一回在這種場合講話,開始有點把握不住,說得略帶慌忙。他很快想起父親的話:“當眾陳說訓示,要眼空無物,只當對石頭說話。”略一定神,語氣便變得流暢舒緩毫不滯澀,“這是皇上洪福齊天,朝廷社稷佑護的仁澤所至!蔡七乃大別山慣匪,跟從一枝花逆黨三次起兵放炮造反,流竄荼毒七省,危害地方百姓,一枝花事敗,又逃亡流竄劫庫殺人嘯聚匪眾抗拒天兵,實屬十惡不赦之徒!這次一鼓收擒,先一條為聖上解了一樁宵旰之憂,為朝廷除一心腹之患。我們舉杯,為皇上萬福萬壽——干!”

  隨著一片撲撲騰騰桌椅響聲,人們齊地立起,吱兒咂兒響了一陣,翻杯亮底,咧嘴嬉笑歸座夾菜。

  “衙役不是野戰用的。”福康安笑道,“葛逢春以下二百役丁奮勇當先前敵無畏,一夜鏖戰群頑伏擒,綠營軍掠陣機動配合,不殘稼禾不殘良民大獲全勝——你們都是有功之臣,除頒發賞銀之外,還要按功敘保。朝廷自有褒揚制度,這第二杯,我福康安和劉大人共敬諸位!”說著杯一揚,里外人眾大呼:“謝福爺劉爺!”劉墉慌忙起身舉杯,隔座和福康安一注目會意,飲了。眾人料他還有第三杯,便不再坐,一一斟著。聽福康安說道:“這第三杯我要大家共敬劉崇如大人!——他是我們的正欽差,居中調度協同軍民指揮如意,察民情審時勢,剿匪護民綏靖治安,身為文官親臨前線督戰破敵,居功為首——這一杯,為崇如大人納福慶賀!”說完率先飲了,眾人也都齊呼“為崇如大人納福”引杯傾盡。

  劉墉心頭轟地一震,立時漲紅了臉,蔡七一犯,是乾隆幾次御批,遍天下通力捕拿的要案案首,這次連匪眾全擒,不但刑部,連軍機處都要表彰嘉勉的,通常占山劫貨為害一省的坐地小土匪佬兒受擒,巡撫以下官員爭功奪名常常鬧得醜態百出,這樣一個特大治安功勳,福康安又實實在在是調度指揮首腦,怎麼一帽子都扣到自己頭上?無論如何先辭為上,遂舉杯笑道:“瑤林大人少年高才,這次大家是親眼目睹了——布置策劃指揮調度都是福大人一手安排,一力推行。我只是拾遺補闕,略盡了一點參贊責任……”他陡地想起,福康安一路都在抱怨別人總看他是個辱臭不退的小孩子,嚮往天山鐵騎虎帳運兵的大將軍,建功於當世,留名於凌煙閣,一下子福至心靈,知道他是嫌這份“功勞”太小太沒味兒,竟有個“不屑居之”的意思在裡頭!這個想頭一划而過,極是清楚明白,因提足了氣,高聲道:“福大人是米思瀚老公爺的後代,將門虎種英才勃發!這次只是小試牛刀已見大英雄本色。功高遜居,更是高風亮節,雛鳳清於老鳳聲,福瑤林千乘萬騎功建社稷名重竹帛,在坐諸君可以拭目以待!我們,為福瑤林大人乾杯!”

  一片乾杯聲中,福康安興奮得紅光滿面。大概自出娘胎,華堂公庭之上聽這樣的考語,他還是第一道。劉墉的話也真是句句都搔到了癢處,捧得福康安直想學周瑜在群英會上當庭舞劍乘酒豪歌。看了看這群滿臉諛笑的齷齪官員狼狽士紳又覺他們“不配”。他畢竟是天分極高心智清明的貴介公子,父親整日“趙括馬謖”地訓戒,母親板頭掰口溫存勸慰要“體態尊貴舉止安祥”的話頭浸yín日久,此刻竟都不期然泛起作用。心裡一沉著,臉上便帶了從容雍和,微微一笑,到葛孝化席上笑道:“冷落你們了,賊窩在你們府,居然毫不知情,你們不為無過,但此地百姓馴良遵法,昨夜沒有一戶是窩匪不舉的,還是你們平日教化有方。不然,昆崗失火玉石俱焚,劉墉和我也不能幹淨利落善後。這個功比那個過大,所以奏議里也要褒揚。孝化聽說要轉任兗州府了?不必爭著去了,議敘請旨,這裡轉陸濟寧道就是——”他笑起來,“葛太尊、葛太爺、馬管帶……都預備著吃升官酒罷!”這群官員一見面就挨他罵,心裡原是不安,此刻這份高興,私地里不定就鬧一嗓子二黃。這都是隨口能說一車逢迎馬屁話的主兒,福康安卻擺手止住了,對劉墉道:“咱們到縉紳席上。有道是筵無好筵,好包吃的麼?——這都是窩裡人,得罪不了他們——來吧!”

  劉墉恍然之間已經憬悟,神康安要藉機敲這批財主一筆,心裡暗道這個相府公子耳濡目染,得了傅恆真傳,心才心智不可限量,笑著起身和福康安來到西席首桌,命人掇過兩把椅子,笑道:“我們陪各位父老坐坐,不嫌棄吧?”

  這一桌坐的都是棗莊頂尖的頭面人物,崔梁宋三家都是富甲王侯,不分軒輊長者居首,還有馮唐葛劉胡五家,也都是擁資百萬的財東,棗莊產煤,自都是發的“煤”財。錢多,然卻沒有甚麼功名身份,沒有混過高層官場。本來福康安優禮有加,已是受寵若驚,這一來更是驚上加喜,喜里有驚,二者攪和著頭暈神昏,一陣不著邊際的逢迎聖明,矜持得不敢舉箸,身子飄得不落實地,各各自報家門,慄慄敬畏正襟危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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