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9頁

投票推薦 加入書籤 小說報錯



      


  金輝面對傅恆,一回頭,果見是雲南銅政司使李侍堯笑吟吟進來,後頭跟著湖廣專門押運軍糧軍餉的道台肖露,卻是一臉莊重,一個師爺打扮的在肖露側旁,約五十多歲,方白臉上兩綹小鬍子神氣地翹著——想來就是尹繼善的幕賓龐鳳鳴了。李侍堯笑著向傅恆行禮,說道:“外邊鬧嚷嚷的,死了老子娘般亂嚎,你這邊隔著房子,多聽不見就是了。我迎出去看了看,哪裡捉出這麼一群牛鬼蛇神來,乍一看,活似十五殿失火,逃出一群牛頭馬面黑白無常!”金輝將今夜的事一長一短說了,聽得三個人又是興奮又是好笑。金輝道:“一百一十個人,就算三個人一間,也要三十五六間房子。又沒有床,怎麼安置這些醃髒殺才,倒是頗費躊躇。”

  “你以為還要把他們當客人,是住驛站?”傅恆牙一咬,瞳仁中陡地一閃光,顯得煞是兇狠,“十個人一間先塞一夜,武官不問高低,每人八十軍棍,文宮全部摘了頂子。宿娼嫖jì的,武官要正法,文官要在成都十字正街枷號三天,革職罷官!”金輝倒吸一口冷氣,看看傅恆臉色,囁嚅道:“……處分似乎重了些……還有鮮于功和張誠友呢?”傅恆惡狠狠從齒fèng里蹦出一個字:“殺!”

  所有的人都被這話震得身上一顫,面面相覷間驚慄無語,只聽窗紙被風鼓得呼嗒呼嗒作響。良久,傅恆又道:“就這樣,你去辦吧!”

  “這個……”

  “怎麼?”

  “還請大帥詳慮,裡邊還有兵部武庫司兩個堂官,押送新造的弓箭來的;還有一個禮部主事,來查看成都貢院的;都在秋香樓吃花酒……一併被拿了的……”

  傅恆哼了一聲:“送弓箭看貢院跑到秋香樓幹甚麼?前方將士知道了,誰還肯賣命?——一例處置!”

  李侍堯在旁一邊聽一邊眨巴眼兒想,見金輝聽命轉身要走,忙道:“慢——金中丞,聽我說幾句再去不遲!”轉臉對傅恆陪笑道:“恩帥且息息怒,侍堯有幾句萏蕘之見。恩帥此舉,既整頓川軍綠營軍紀,又震懾文臣吏治頹風。大令一出,幾十顆人頭落地,幾十個官員戴枷示眾,必定在數月之內震撼朝野。萬歲爺也在急於力挽官場頹風,必定有恩旨褒揚,示天下以雷霆風範!”

  傅恆盯著李侍堯沒有言聲。

  “但大帥請再深思。”李侍堯一個躬身,臉上似悲似喜,款款說道:“夤夜倉卒之間,突然掩而執之,有殺有打有枷有黜,而其中犯過者有刁官悍令一慣為非的,有偶一為之觸犯官緘者——說透了,都是風流罪過——方今四川正戰情緊急軍書旁午之時——若能一鼓斬盡,倒也省事。偏偏又不能!您得分出時辰精力,一一理清處置,把您一個統軍大帥泡在四川吏治政務上,值不值?”他屈下一個指頭,“這是一。其二,單我看見,裡邊就有兩個四品官員,而且事涉兵部禮部兩個主事,一齊枷號,或者問斬,北京部里和您彆扭,搜剔挑眼兒尋毛病、造流言,不時跟您尋點小麻煩,您這會子在四川,就是有再大的權,就是急煞氣煞,能不能一一料理北京那頭的事?”傅恆聽著,已然陷入沉思,卻見李侍堯又屈下一指,“既有北京的,想必湖廣的、陝西的來辦差,閒著沒事逛戲院、就是睡嫖子在別處也都稀鬆平常的事,你當眾辱了,又枷又打,這都是您的軍需後隊,傳出去,得罪多少?尹元長勒敏的臉面怎麼顧全?恆相公,唉……還有南京那頭,瓜牽藤,藤連根,是何種情景?您是專閫大將,不是本省的巡撫,您的差使是打仗,是莎羅奔的人頭,四川政務這麼一弄,都攪到一處了,不請旨一下子嚴厲處分這麼多人,主子怎麼想?別的軍機大臣怎麼想?這裡的輕重要好生掂量啊……”

  這四條,李侍堯懇懇而言諄諄譬講,有些言外之意只能點到為止。傅恆沒有聽到一半,已知今日此舉前後思慮均不周備,此時句句聽來都是透心徹髓般的中肯之言。他一時沒說話,似乎有點艱難地站起身來,拍拍李侍堯肩頭,踱到窗前,象要穿透窗紙似的望著外頭,許久才喟然一嘆,道:“效臬,不要往下講了。鮮于功張誠友斷無可恕之理,由金輝會同臬司衙門審明正法。其餘的人……明天集中會議,訓戒降級釋放吧!”

  “大帥,可容學生插一言?”坐在肖露身邊的龐鳳鳴身子一仰說道。見傅恆背著身子微微頷首,他抿了一下嘴唇說道:“放人比捉人還難。放出去由著他們在底下放炮砸黑磚透謠言?也就是認承您錯了,那是更不得了!”金輝問道:“你是甚麼見識?”“押起來!”龐師爺目中火花一閃,“統由金中丞出面主持,這就成了四川一省政務。金中丞一會帶儀仗出去接見他們,請了大帥的天子劍壓陣,就說金川未滅,聖躬宵旰焦慮,他們身在四川,職在朝廷,游敖荒嬉,頑鈍無恥,實乃國家之賊!壓著他們寫服辯,有抗著不寫的,明日午時就上菜市,沒人能救他們。寫了服辯①押了手印,先扣押軟禁,知會他原衙門著人認領回去——這邊四門告示,殺鮮于功張誠友,把他們名單開列到布告上。大帥,您不是要整頓川軍軍紀麼?這麼著切下去,才能四面淨八面光,就是金中丞,您一本保上去,皇上必定歡喜,因為皇上也要有個整頓吏治的表率呢!”

  ①服辯:即認罪書。

  傅恆聽著已經轉過身來,沉思有頃,徐徐坐回原位,自失地一笑,說道:“侍堯和龐先生都是金玉良言。幸虧今晚我沒有親自出面!聽你們的話真如醍醐灌頂啊!——看來我傅恆歷練世情,遠不及元長啊!龐先生,肯否在我幕下屈就?如蒙不棄,我寫信給元長要你過來。”龐鳳鳴笑道:“這是高攀,龐某求之不得的。不過尹公待我很厚,一時不忍離去,且容暫在帳下效勞。我聽人說,爵相從來不用幕賓的,完差之後我還回尹公那邊最好。”傅恆笑道:“他厚待你,我也不會薄待了你。不用師爺幕賓,是因為官做得太大,權也太重,一個用人不當,招惹許多是非。真正人才我為甚的不用?你在這裡仍不是師爺,作我的中軍參議,吏部票擬出來,堂堂正正的五品官。這仗打下來,我再保舉,你就和他——”他指著肖露笑道,“一樣了。”金輝笑著拍拍肖露頭頂去了。小七子不言聲也跟了。

  肖露原是個客棧夥計出身,因遭官司牽連,先投靠雲南巡撫楊名時,楊名時又著他到張廷玉身邊在軍機處做雜務廝役,又捐官出缺在幾處當縣令,由而升班同知知府;訥親二次出兵金川,運糧押餉有功,保舉了道台,遭際之奇堪稱官場一絕。他雖天資平常,“學問”僅識帳本之無,但誠實無欺膽小藏拙勤謹不怕煩瑣的“跑堂”本色,在宦海中居然也能應付裕如,差使辦得好,頗引人注目,偶有小小失漏,人人都能諒解。他所常常相與幫辦的,都是當朝炙手可熱的頭號大臣,懂得不顯能、不搬弄、不顯擺能耐,上司換了一茬又一茬,有的死有的敗壞,他卻一直穩穩噹噹壓老虎班似的遇缺就升官。人人都知道他是個“庸福”不可奪的“福官”。幾個大人今晚在這說話,他知道自己身份能耐小小的,一句言也不插,小學生般模糊臉兒傻聽;小七子有時里外照應不來,就幫著涮涮毛巾、換茶葉倒水,一臉肅穆謙恭侍候照應,然後歸座按膝穩坐,聽傅恆提到自己,肖露忙陪笑道:“在東書房和龐老師說話,在這邊聽大帥和中丞大人李銀台講論政務,這麼大學問,我都聽懵了!龐老師經尹大人和傅大帥這麼一提攜,保准象人說的,‘蒼蠅一飛,騰達千里’。卑職哪裡敢比呢?我不行,只是個勤快小心、不敢貪錢。學問更是‘瞻之在前,忽焉在後’,亂七八糟不成體統……”




章節目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