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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晤!你慮得是。”乾隆聽得極專注,一口漱口水含著聽完,竟咽了,說道:“可以結案。你寫個奏摺,劉墉是首功,以下黃天霸,原許他以軍功保記的,敘上來硃批下去。嗯……還可再給劉墉旨意,暗地加緊訪查,務期拿到漏網要匪,也就裡外周全了。”頓了一頓,又問,“都有甚麼流言?”劉統勛沉默了一下,說道:“有說一技花沒有死的;說焚樓時間有人看著她攜帶黨徒飛升逸去。有說在莫愁湖又見到她的;還有說她已經派人到南洋迎接朱三太子回駕中原再造乾坤的。還有傳言,說朱三太子的大世子帶兵渡海,正在途中,要先取台灣,再作大計。蘇北一帶還有立著‘混陽教主’木牌膜拜求藥的。更有人說皇上南巡歸京後,要窮治一技花餘黨,凡入匪教無論男女老幼,一概充軍到黑龍江給披甲人為奴的。江西過去的從匪盜戶,結相串連舉家外遷,有的村子都走空了……這些雖是暗地流行,尚無礙大局,但若不迅速息謠,將來治安堪慮。”乾隆聽完,仰臉沉思片刻,問眾人道:“你們有甚麼見識?”

  陳世倌見乾隆目視自己,捻須沉吟道:“臣作官只把握兩條,一是義安百姓,寒有衣飢有食;二是綏靖地方治安,刁棍惡霸無論窮富貴賤,犯事罹法,到臣手裡只是個死!有這兩條,老百姓還造反的,自古無之。《水滸》一百單八將,自願上梁山的只有李逵一人而已。”乾隆笑道:“你每次見朕,都要為百姓哭,請旨減免錢糧,原來心中自有一番大道理!”

  “臣以為還是得兩頭想。”范時捷目光幽幽在燈下閃爍,說道:“朝廷錢糧不能鬧饑荒。防匪防災防邊患防內亂,修武備隆文治官員養廉,辦案子墾荒治河,庫里沒有銀子糧,都是一句空話。”他滿不在乎地看了劉統勛一眼,接著說道,“朝廷兩剿金川,王師敗績,拉七雜八地算,耗有七八百萬兩銀子吧!傅恆打江西羅霄山,平黑查山,每役也有五十萬,就是一技花,流竄七省傳布邪教,朝廷拿起她來歷時近二十年,化去不知多少銀子,單是延清這次南京布置,戶部不知出了多少,光是我藩庫里就動用十五萬!這還只是兵事匪患……”他接著又說治河、賑災、防疫還有兵器裝備更新,娓娓而言一件件都象磚頭擺著那樣實實在在,范時捷不愧戶部老吏出身,多少年前的陳穀子爛芝麻舊事都還能如數家珍一一鍥合道出,連書讀五車過目不忘的紀昀也不禁暗自讚嘆:這老兄的記性真不含糊!正想著,乾隆開口問道:“范時捷,已經過世的遵化步軍提督范時鐸,你們是不是一宗本家?”

  范時捷一怔,不明所以地望一眼乾隆,低頭回道:“不是一個宗的。雍正十三年朝會,先帝爺當面問我們,從此才相識的。”乾隆點頭,又問道:“你今年多大年紀了?”“臣犬馬齒五十又九,屬牛的。”乾隆偏臉想了想,道:“記得誰說過你屬狗的嘛!”范時捷臉一紅,嘿地一笑說道:“那是老怡親王給臣的私封外號兒……說臣是個越罵越高興的人……”眾人都聽說過這事,此時恍然,都是不禁一個莞爾。

  “你還回戶部去辦差,”乾隆也是一笑,忙正容說道,“上次見戶部滿漢兩個尚書,問問錢糧海關厘金上的事,不但沒頭緒,且是部務一切諸語焉莫詳,不是‘大概’就是‘估約’,再不然就是‘回部查明奏上’,竟是兩個只會做八股的糊塗蟲兒……”他原看好高恆的,想說又咽了,笑道:“五十九歲年紀並不高大,還很可為朝廷出幾年力。你來做尚書,管好這個‘天下第一帳房’!”戶部尚書號稱“大司農”,從一品官階,總督正二品,是晉升了,范時捷便忙起身要謝辭。乾隆道:“不用謝恩了,紀昀晚間給阿桂發文傳旨,讓他票擬出來再說——紀昀,劉統勛方才說的,你有甚麼見識?”

  紀昀起身答應稱是,又款款坐了,沉吟道:“臣職分兼管禮部,又管修纂四庫全書,從這上頭想得多些。若以眼下形勢格禁,象一技花這樣的巨寇,斷然沒有再行滋生之理,國家人口二百餘兆,加上海關歲入,庫銀每年收四千五百萬兩,太平悠遊物華繁盛,以臣觀之,自祖龍以來極為罕見,蠲兔天下錢糧三年一輪,遵聖祖遺命永不加賦,這樣輕的謠稅,自漢唐以來極為罕見。這種情勢最怕的是內潰,吏治敗落了,就好比危樓大廈被白蟻蛀空,外頭看沒事,一旦遇有普天下的大旱大澇大傳疫,猶如狂風驟來暴雨疾泄,蛀空的房子就抵受不住。皇上宵旰勤政夙夜勞作,其實是兩件大事,一頭文事,修禮樂昌聖道,整頓吏治;一頭武備,征服邊陲跳梁內寇匪賊,練兵選將以防不虞。臣隨駕前感同身受,實在欽服聖德淵深,聖學莫測……”

  這話一半是頌聖套路,一半也是紀昀的真情實感,所以言來如傾如訴毫無滯礙,款款如侃侃如一片誠摯,聽得眾人肅然凜然,連乾隆也坐直了身子。

  “臣每每讀史比較,常常廢書而嘆。”紀昀喟然說道:“說句石破天驚的言語,皇上、先帝、追至聖祖,若不是滿人,以這樣精心求治,天下可以治得趨近堯舜!這不是虛意奉迎。以高麗為例,翻閱明史檔案,大抵都是呵斥訓戒的聖旨居多,少貢幾斤人參幾張貂皮都罵得令人難堪,我朝給高麗的聖意,多是撫慰關切之語,不但沒有斥責,計較貢物多寡,每每賞賜多過貢獻。高麗獻詞裡偶有違礙失敬也極少追究——這樣一比就清楚了,還是因了夷人龍興稱主華夏吃虧。聖祖說,前明君主一分力能辦的事,他老人家得用十分力去作。代皇上思量,常使臣扼腕嘆息。之所以如此艱巨,臣以為一是大清得國於李自成之手,非滅明而自立,得統之正千古無之,這一條沒有普及遍天下百姓。二是士人妄解經義,謬分華夷之辨,不知聖人有訓夷人可主華夏之理!”

  說到這裡,他閃了眾人一眼。這是份量極重的國本之理,引伸的是“大道”,人人聽得神情肅穆,目光炯炯。

  “江南數省是富庶之地,也是人文之地。”紀昀下意識地抽出大鍋菸斗,想打火抽菸,忽然明白是在陳奏,忙又收起,乾隆輕聲說道:“要抽你就抽吧——說下去!”

  紀昀謝恩,窸窸抽菸斗,按煙,燃火楣子點著了,猛吸一口,噴雲吐霧說道:“大清入關揚州嘉定兩處,江南各戰打得最為慘烈。民心中戒懼之心自外之意始終未能隨化而安。延清公說的所謂‘朱三太子’謠言,動輒以為朝廷要大動撻伐的蜚語,皆是由此發生。

  “臣以為與其說是人們信謠傳謠,毋寧說是他們心裡其實隱隱願意有這樣的事,這比浮光掠影幾句謠言更其可怕——眼下無事,對景兒時也許就是大事!不堪言之事!

  “昨夜臣寫了一份奏摺,還沒有謄清奏上,揚州知府魚登水修橋,要拆掉史可法廟,臣給他指令暫緩待命。這裡向皇上奏明,史可法是忠臣,即為激勵風節鼓舞聖道,此廟不宜拆的。還有,前明錢謙益無恥文人,他的書版坊間流傳不少,甚或有的書院講堂還有供著他的題名錄的,要一律禁版焚毀。修明史《二臣傳》有遺漏的,該補一定要補上,不能因為他們於本朝有功,掩其大節有虧——延清公在南京和臣講過,如果把破案用的財力人力分一半出來獎勵名節,提倡風化,案子可減四分之三,這個話臣竟聞所未聞,猶如鈞天之雷。換言之,設如官員廉潔愛民勤政,把撈錢斗名利心思用在廟堂君父邑城百姓身上。那,天下該是何等隆治繁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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