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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驛丁們一愣,上下打量胡克敬,卻見他額前頭髮足有寸半長,豬尾巴似的小辮子細得筷子似的,腦後頭髮都粘得氈一般凝成一塊,開花棉袍子爛得劈岔兒露出挽襠褲,人樣子是棗核腦袋兩頭尖,一雙賊溜溜的三角眼,唏溜著鼻涕卡腰兒站在門洞裡,怎麼看都象個走南闖北的小痞子討吃的。一個驛丁笑道:“瞧你不出,小雞雞兒毛沒長出來,倒練成了個跑江湖的積年,說謊話打架樣樣精!分明是個打不爛切不斷的滾刀肉!”那個上手打胡克敬的驛丁自覺在同伴跟前面目無光,在旁悻悻說道,“這小子曉得聖駕要來揚州,所有叫花子都得趕走,不知躲在哪個野廟裡,餓極了出來詐食兒的!”說歸說,只是如今揚州不比平日,誰也弄不清多少達官貴人甚至親王貝勒在這裡住著候駕,因而只議論著察顏觀色辨識真假,並沒人敢真的動手。恰此時,驛丞喝得醉醺醺的回來,旁邊一個二十歲上下的武官摻著,連拖帶拽,那驛丞猶自稀泥似的,稍一鬆手就要往雪地里軟癱。見幾個驛丁圍著個討飯小孩說話。那武官裝束的年青人便問:“這是哪裡來的小要飯吃?你們大冷天兒在們洞裡做甚麼?”

  “回柴分司①的話,”驛丁們接手扶過嘔吐得口中直淌黃涎的驛丞,回話將方才的事說了,又道:“請司丞明示,怎麼處置這小雜種?”

  ①分司:即武職巡檢,是最低品的武官(九品)。

  柴分司聽了,說道:“我也瞧他不象個玩藝兒。不過,狗已經死了,小雜種精窮的個小光棍,攆了去罷!”那驛丞吐了酒,醉人醉嘴醉腿不醉心,聽說心愛的“大黑子四眼虎”被這個小不點兒弄死,空心頭兒上火,乜著眼道:“慢——慢著——他——呃——想吃狗肉?呃!——馬廄那邊還空著。綁了——呃!——先餵他一口馬糞吃!”

  “是羅!”四個驛丁笑著答應一聲,回身便動手。胡克敬急得雙腳跳,大叫道:“我真的是——”話沒說完,已貨真價實挨了驛丁一嘴巴,情急之下,身子一縮,從一個驛丁襠下“唿”地鑽出來,跳腳就要撒丫子,卻被那個姓柴的分司一把擰住,劈臉又是一掌,罵道:“好大的狗膽,和長官說話,有你這樣兒的麼?”

  胡克敬哪裡肯服軟,破口便罵:“好!你打得小爺好——福四爺的鈞旨老子不傳了——少時就叫你們知道喇叭是鋼鍋是鐵!”罵著,已被人按了一口雪,那驛丁笑道:“你也嘗嘗這滋味!”小鬍子被幾個人架死了,拖死狗地拉進了驛站。

  幾個驛丁架弄著驛丞,還在讓著請姓柴的“進屋暖和暖和,喝兩盅兒再去”,鐵頭蛟沿著驛道逶迄過來。他是老江湖出身,並不莽撞,噓眼察看幾個人氣色動作,聽得他們罵罵咧咧說甚麼“小叫花子”,還有甚麼“大黑子四眼虎死得不值”云云,心頭便起警覺,料是小鬍子惹了事,便小心翼翼,上前打了個躬,笑道:“列位上下,哪位是這裡驛站的驛丞?”

  “我……呃……我是!”那驛丞腳也站不穩,煞白著臉,頭暈得天旋地轉,看鐵頭蛟時,竟似眼前站著一排叫花子——晃了晃頭拼命定住了睛,問道:“你……你***找,找,找我有……有甚麼事?”

  聽他開口便出言不遜,一腦門子尋事的火氣,鐵頭蛟更坐實了小鬍子惹出事了,他卻並不生氣,遂轉臉對姓柴的說道,“他醉得聽不懂人話,這位長官——我們方才有位兄弟,到驛站來傳話,不知見著沒有?”

  “方才只有條小瘋狗,”姓柴的眼盯著這個中年乞丐,他其實也是半醉的人,只武人出身,略撐得住些,見鐵頭蛟毫不起眼的個窮腳杆子如此大樣,心中便有氣,說話也就沒有把門的,“咬死了驛站的老黑狗,還冒充是甚麼‘富中堂’‘窮中堂’的家人騷擾驛站。本官已經著人拿住了——你是他甚麼人?”

  “他是我們的小兄弟。”鐵頭蛟笑道:“確是傅中堂家人。我們都是跟從傅中堂的四少爺從北京南下來的。至於‘騷擾驛站’這個罪名可不敢領,他才十四歲,這驛站上下幾十號驛丁驛卒,只有他挨打的份,哪裡就騷擾得起來?——既是被拿了,瞧著傅中堂的臉面,請把人放了。傅中堂的四公子叫來傳諭,原說要宿在這驛站,即使不能住,別的驛站有的是,我們住別處去,你們扣人,也太不給面子了。”

  話說得懇懇切切娓娓中聽,無奈驛丞和這位九品武官都是被酒之人,且清時驛站雖是小職分差使,卻不隸屬地方官管轄,一層一層直隸兵部,而且過往官員日無虛夕,從宰相到府道縣令,甚麼樣的神仙沒見過?驛丞醉得顛三倒四,那柴巡檢是專守驛館的營差,也是個心性極傲的年輕人,傅中堂倒是知道的,但傅中堂的兒子福四爺的奴才在這裡擺譜兒拿大,心中便十二分不以為然,因道:“傅中堂來,我們是應份支差。福四爺甚麼東西,也來支派差使?再說,你這位福四爺是真是假,我們也不曉得。你撒泡尿瞧瞧,你象是傅相府里的家政麼?我看倒似五通廟裡沒胳膊的小鬼!”

  “回覆你這九品大人!”鐵頭蛟一忍再忍,覺得這群人真的是太不識抬舉了,因咬牙冷笑譏諷道:“別說是福四爺襲著子爵,又是侍衛,就是不才,也是御前三等蝦!請問你是甚麼南北?這位喝過醉死狗酒的驛丞大人又是甚麼南北?”問得姓柴的一愣。鐵頭蛟鐵青著臉又道:“你們瞳了黃湯,大爺我不計較你們無禮。一句忠告給你們,趕緊騰房子放人,福四爺來了賠個不是這本帳就翻過去。不然,砸了你這鳥驛站,叫你們哭天無淚!”姓柴的眉頭一立,大喝道:“你敢!——如今的侍衛真他媽比兔子都多!”他指定驛站旁幾排房子,“你敢騷擾驛站,我就叫人拿你!”他口中一聲唿哨,幾排房裡一陣響動,湧出幾十個兵丁,齊整地由哨長列隊,掣著長矛踏雪過來。

  鐵頭蛟是漢江水匪出身,雍正年間曾受僱皇三阿哥弘時謀刺弘曆(即乾隆),被乾隆收服後倒戈從良多年,因“出身不良”,雖身在宦海,卻從來謹慎有加,一步多餘的路不走,一句閒雜的話不傳,一心恭敬小心侍奉主子。他老江湖出身,“砸驛站”的話一出口,便知說錯,此時斷然不敢再糾纏,因倒躍一退,“噌”地從懷中抽出一面腰牌,單手擎著警覺地後退。姓柴的巡檢雪地里看得清慡:腰牌只可巴掌許大小,盾牌形狀,藍底明黃鑲邊,滿漢合壁兩行小字:“乾清門侍衛”——他驀地一驚,鼻尖頓時滲出細汗,六分醉意去了三分,蒼白了臉揮手命人後退,口中卻仍不容讓:“你們先鬧驛站,後明身份,分明是有意陷人以罪——且不和你計較,這事我們要直報兵部和你們理論!”

  “悉聽尊便!”鐵頭蛟道:“我也要回我們主子——你們留下姓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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